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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征引以阐明文意 同样，李善对原文意义的阐明也主要通过征引与其在思想感情和境界上有相通之处的的引文来实现的。试以李善对卷一三贾谊《鵩鸟赋》的注释为例。 贾谊同屈原一样有着难以解决的矛盾：李善在作注时说：“后文帝召为博士，为绛、灌、冯敬之属害之，于是天子疎之，以为长沙王傅。然贾生英特，弱龄秀发，纵横海之巨鳞，矫冲天之逸翰，而不参谋棘署，赞道槐庭，虚离谤缺，爰傅卑土，发愤嗟命，不亦宜乎？”但汉朝不信任他，而他除了依附汉朝又毫无出路。所以他一方面不顾被贬荒僻之地，仍对朝廷提意见，另一方面又以“长沙卑湿”而“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于是在一只被称为鵩的所谓“不详鸟”飞入居处时，写了一篇有名的《鵩鸟赋》。 贾谊赋在炽热的内核上蒙了一层旷达乐观的外壳。他根据道家关于事物永远处于循环反复的变化之中的观点，对祸福、死生、名利都表达出达观胸襟，但贾谊的骨子里却是无可奈何的深沉的悲哀。李善在注释时，就是抓住了贾谊上述思想的道家根源，征引文献多次引用《庄子》《老子》《鹖冠子》《列子》等道家典籍的文句来注释。其中引用《庄子》达二十一处。如： ①庄子曰：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②庄子曰：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为生，散为死。 ③庄子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④庄子曰：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 ⑤庄子曰：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道德之至也。 引《老子》及注有四处。如： ①老子道德经曰：孰知其极。河上公注曰：祸福更相生死，孰知其穷极时也。 ②老子曰；燕处超然。 引《鹖冠子》达二十四处。如： ①鹖冠子曰：斡流迁徙，固无休息。 ②鹖冠子曰：变化无穷，何可胜言。 ③鹖冠子曰：忧喜聚门，吉凶同域。 ④鹖冠子曰：祸乎福之所倚，福乎祸之所伏。 ⑤鹖冠子曰：水激则悍，矢激则远，精神回薄，振荡相转。 ⑥鹖冠子曰：天不可预谋，道不可预虑。 ⑦鹖冠子曰：纵躯委命，与时往来。 ⑧鹖冠子曰：同合消散，孰识其时。 ⑨鹖冠子曰：小智立趣，好恶自惧。 ⑩鹖冠子曰：圣人捐物。又曰：至人不遗，动与道俱。 引《列子》有三处。如： ①列子曰：千变万化，不可穷极。 ②列子云：胥士之殉名，贪夫之殉财，天下皆然，不独一人。 ③列子曰：小智自私怨之府。 引《素问》有一处。如：黃帝素問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 这样我们在阅读《鵩鸟赋》的过程中，通过注释就感到浓烈的黄老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一种追求与原文思想内容，情感意蕴上融合一致的引证，应该说是很有说服力的，大大提高了注释的可信度。 八、征引以考证 征引以考证的情况，在李善注释之中俯拾皆是。内容涉及用典史实、天文气候、典章制度、地理碑志、人物地名、名物训诂等，就其主要方法而言，仍以征引经籍文献为主，可谓遍稽群籍，折衷是非。例如： 班孟坚《西都赋》：“悬黎垂棘，夜光在焉。” 注：“战国策，应侯谓秦王曰：梁有悬黎，楚有和璞，而为天下名器。左氏传曰：晋荀息请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许慎淮南子注曰：夜光之珠，有似明月，故曰明月也。高诱以随侯为明月。许慎以明月为夜光。班固上云随侯明月，下云悬黎垂棘，夜光在焉。然班以夜光非随珠明月矣。以三都合为一宝，经典不载夜光本末，故说者参差矣。西京赋曰：流悬黎之夜光。吴都赋曰：随侯于是鄙其夜光。邹阳云：夜光之璧。刘琨云：夜光之珠。尹文子曰：田父得宝玉径尺，置于庑上，其夜明照一室。然则夜光为通称，不系之于珠璧也。” 李善征引《淮南子》、李斯《上书秦始皇》、张揖《上林赋注》《韵集》《战国策》《左氏传》、许慎《淮南子注》《西京赋》《吴都赋》以考证物类。征引的人物言论有邹阳、刘琨、尹文子、班固、高诱。可谓书证、证人、证言三者齐备，以洋洋二百余言来考辨“夜光”一词。先综述诸家参差之说；次理清“夜光”本末，最后作一确解。大有类书式的排比材料，令人眼花缭乱，但层次分明，持之有故而彻，言之成理而周。 九、征引范文以注模拟之文 赋这种文体作为汉代的主要文学样式，在其嬗变过程中经历了模拟这个阶段。模拟阶段创作的赋，有许多是历久而不衰的名篇佳作。诸如，张衡模拟班固《两都》作《二京》，模拟杨雄《蜀都》作《南都》，模拟东方朔《答客难》作《应间》，模仿枚乘《七发》作《七辩》；杨雄的《甘泉》《羽猎》《长扬》《河东》有模拟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之处；班彪的《北征赋》构思略仿刘歆的《遂初赋》，班赋后来仿效甚多，他的女儿班昭即仿之作《东征赋》。《文选》的编者颇具艺术鉴赏力和深明洞达的文学史眼光，选录了一些模拟赋作。李善在为这些模拟赋作注时，多引被模拟的范文来注释，如为杨雄赋作注时，多引司马相如赋，以说明杨雄对司马相如的模拟与袭用。这里试以潘岳《寡妇赋》为例来说明。 据《文选》李善之注可知作《寡妇赋》的有潘岳、丁仪妻、王粲、曹丕、曹植五家。这五家之中潘岳最为晚出，而由于潘岳善为哀诔之文，此赋写得深沉哀婉而传诵最广。我们读李善注，可发现潘文通篇模拟丁仪妻赋的痕迹极为明显。李善注征引丁仪妻《寡妇赋》达十八处之多，兹举例以对照彼此之句法意义如下： （1）句法相同，意义也相同： 潘赋：惧身轻而施重兮，若履冰而临谷。 丁赋：恐施厚而德薄，若履冰而临渊。 潘赋：荣华晔其始茂兮，良人忽以捐背。 丁赋：荣华晔其始茂，所将奄其俱泯。 潘赋：静阖门以穷居兮，块焭独而靡依。 丁赋：静闭门以却扫，块孤惸以穷居。 潘赋：易锦茵以苫席兮，代罗帱以素帷。 丁赋：刷朱阙以白垩，易玄帐以素帱。 潘赋：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 丁赋：时翳翳而稍阴，日亹亹以西坠。 潘赋：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 丁赋：鸡敛翼以登栖，雀分散以赴群。 潘赋：痛存亡之殊制兮，将迁神而安厝。 丁赋：痛存亡之异路，将迁灵以大行。 潘赋：雪霏霏而骤落兮，风浏浏而夙兴。 丁赋：风萧萧而日劲，雪翩翩以交零。 潘赋：溜泠泠以夜下兮，水溓溓以微凝。 丁赋：霜凄凄而夜降，水溓溓而晨结。 （2）句法虽不同，意义却相近 潘赋：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 丁赋：仪妻寡妇赋曰：涕流迸以淋浪。 潘赋：愁烦寃其谁告兮，提孤孩于坐侧。 丁赋：含惨悴其何诉，抱弱子以自慰。 潘赋：龙轜俨其星驾兮，飞旐翩以启路。 丁赋：驾龙轜于门侧，旐嫔纷以飞扬。 潘赋：自仲秋而在疚兮，踰履霜以践冰。 丁赋：自衔恤而在疚，履春冬之四节。 潘赋：气愤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 丁赋：气愤薄而交萦，抚素枕而歔欷。 潘赋：亡魂逝而永远兮，时岁忽其遒尽。 丁赋：神爽缅其日永，岁功忽其已成。 潘赋：容貌儡以顿顇兮，左右凄其相慜。 丁赋：顾颜貌之艵艵，对左右而掩涕。 潘赋：如涉川兮无梁，若陵虚兮失翼。 丁赋：鸟凌虚以徘徊。 潘赋：廓孤立兮顾影，块独言兮听响。 丁赋：贱妾焭焭，顾影为俦。 通过上面的比照，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句法、笔调，甚至于意义，潘文与丁赋都关系密切。李善在注释时将潘岳模拟丁氏之赋句句摘出，丝毫不作隐瞒。当然我们将两赋并观，也看到潘赋既有字词的变更、句式的延展，又有用事的引进、意象的变换、感情的叠加、句意的加深。总的说来，潘文还是进步了许多，如语言更加精美，感情更加细腻，境界更加哀婉动人，大大超过了他模拟的范文。这样便加深了对潘赋的理解，也有助于我们通过同题创作的作品，对于作者才能的轩轾作出正确的评价，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感谢李善注保留了这么丰富的可供比较的材料。 十、征引赠诗以注答诗 《文选》选录“赠答诗”共七十二首，其数量在《文选》诸类诗中居首。这些诗歌在题目上有明显的或“赠”或“答”的标志。李善在注释这类诗歌时，有时采取引述赠诗来注释答诗的方法。这样一赠一答，两相参照，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有助于读者对一赠一答两诗的总体把握，同时通过征引还保留了一些《文选》没有选录的赠诗或答诗，这对于文献的保存也有很大的价值。例如： 郭泰机《答傅咸》，李善注云：“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沈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末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 郭氏出身寒素，终生未仕。此诗通篇用比，怪傅咸不能用己，为无法实现抱负而抱恨。钟嵘《诗品》云：“泰机‘寒女’之制，孤怨宜恨。”可谓的评。《文选》并没有选录傅咸之诗，但是我们通过李善注释中征引的傅诗，大体上明白傅诗的主旨，也更加深了对郭诗的理解，收到一石双鸟之效。 郭诗云：“皦皦白素丝，织为寒女衣。”注：“傅咸赠诗曰：‘素丝岂不洁，寒女难为容。’” 郭诗云：“寒女虽妙巧，不得秉杼机。”注：“傅咸赠诗曰：‘贫寒犹手拙，操杼安能工？’”这样，郭诗对寒士的悲辛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哀感顽艳。 又，陆士龙《答兄机》，李善注云：“士衡前为太子洗马时赠别士龙，今答之。”机有《赠弟士龙》诗，《文选》已选录。机以己之漂泊于弟之安定相对照，别情感人。答诗与赠诗句句相对，李善在注释时，几乎全引机诗，可谓引赠诗以注答诗之最详之例。 ①云诗：悠远涂可极，别促怨会长。 机诗：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 ②云诗：衔恩恋行迈，兴言在临觞。 机诗：指涂悲有余，临觞欢不足。 ③云诗：南津有绝济，北渚无河梁。 机诗；我若西流水，子为东跱岳。 ④云诗：衡轨若殊迹，牵牛非服箱。 机诗：安得同携手，契阔成騑服。 一赠一答，将兄弟俩依依不舍的离情别绪摅写得缠绵悱恻，黯然神伤，感人至深。 清代学者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八《李太白集辑注序》云：“作者不易，笺疏家尤难。何也？作者以才为主而辅之以学。兴到笔随，第抽其平日之腹笥，而纵横曼衍，以极其所至，不必沾沾獭祭也。为之笺与疏者，必语语核其指归，而意象乃明；必字字还其根据而佐证乃确。才不必言，夫必有十倍于作者之卷轴，而后可以从事焉。” 又，《李义山诗注序》云：“诠释之学，较古昔作者为尤难。语必溯源，一也；事必数典，二也；学必贯三才而穷七略，三也。” 由上观之，李善这种征引式注释体式的要求和难度很大，需要以博览群书为前提，以兼通小学为根基，以经史子集为学术基础，以深湛的文学修养为后盾。千百年来，李善的注释堪称注释之圭臬。从其征引的注释内容上可以看出：李善之注可谓文史之渊薮，考证之资粮。笔者认为萧统之选和李善之注，文以注传，注以文显，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大抵出于李善之“学必贯三才而穷七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