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一些俗语,你刻意时是想不起来的。但行文到关键处,它跳出来的频率简直充满了加速度,让你毫无防备而又欣喜莫名。“一表三千里”即是。客观地说,我撞见它的几率很小,几十年间,也不过两三次。都是在父母或乡邻们的口中不经意间的表达,充满了无奈或莫可名状之感。大概就是表述时语式、语感、语境的独特而繁复,它悄悄在我的大脑皮层下植入,到我发现并使用它,时间竟过去了那么久。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使用它,有种欣喜并妥帖的感觉,而且隐隐有些激动。 重点当然是那个“表”字。于是作为词条百度了一下。没想到于它的解释非常简单。外表。中表。里表。这是前三条。“里表”是我总结和概括的,与表达和表述有关,所谓把内心里的东西“表一表”是也。外表就不说了。“中表”这个词我是第一次接触,当然一方面是我学识有限,单从字面绝看不出这代指亲戚。表兄、表姐、表弟……不知缘何用个“中”字,大概是取了远近亲疏的距离。但,绝不能涵盖“一表三千里”中那个“表”本质中的词性和诗性,有种决绝的意味和孤寒的表情。内里不单含了长短,也还有讥诮、鄙夷、庸常、甘苦等杂七杂八,恰如经常食用的麻辣香肠,有种民间特有的风味,几乎是浸润了所有属于乡村的不可调和的情感和元素。要多近有多近,可也要多远有多远。 小说写完后的好长一段时日,我经常想会起“一表三千里”这句俗话。其实它在小说里只出现了那么一回,并不显得怎样紧要。但在我的心里,它显然不像文字表面那样简单。有那样多的情愫值得斟酌,那样多的意绪值得回味。那种属于情感张力的大开大合,焉知不是种天地无垠的境界。便想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实在有趣得紧。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甜的、辣的、咸的,其实都构成了人生的基本属性,像细胞一样不可或缺。不禁慨叹发明这话的是个通透之人,在伦理纲常面前洞若观火,毫不为亲缘的假象所蒙蔽。在小说中,这话是形容两家人游离而又彼此牵扯的状态,但在日常中却有种难以为继和迫不得已。恰如走上一条断头路,明明前边风景无限,你却觉得无从倚依。 没有比这种感觉更具欺骗性的了。 如果说《李海叔叔》是写人与人之间如何融入,《青霉素》便是写人与人之间如何疏离。这种疏离像雨滴种满沙滩,表面若无其事,可孕育些什么,岂是人能料得齐全。我小时候住姥姥家,村里有个人总嚷耳朵痛,到医院里检查,医生从那人耳朵里取出一颗绿豆,已经发芽。原来他总以为是耳垢,夏天频繁洗澡耳朵进了水,让绿豆感受到了一线生机。这件事让我觉得惊愕而又有趣,不觉就记了很多年。小说中的疏离既有家人的,也有邻里的。两家人明明沾亲带故,又有“远亲不如近邻”的双重位置,可若问心与心有多远,大概三千里都很难囊括。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里,距离就是距离。它和产生美的元素毫无关联。 之所以把两部作品放到一起比较,是因为它们有相似或相同的生活场域。它们都发生在罕村,那里是属于我的乡村符号和背景。一条大堤,三面环河,只有南面是条通天路。因为第一人称的缘故,有半数人等就像串场的演员,从那边的舞台,穿越到了这边的舞台。有人甚至没换行头,比如“我”,仍是叫王云丫的小女孩,瞪着一双求知欲极强的眼睛打量人生万物。与在《李海叔叔》中不同,她在文本中显得无事一身轻,生活的诡谲之处在她的懵懂打量中褪去了层层帷幕,呈现出原始的质地。罕村也在她的注视中显出了大致的轮廓,神话和童话都有市场。当然,她不止出现在这两部小说中,还出现在其他对罕村描述的作品里。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如果一部小说集中总有固定不变的一位主人公,进入到各种各样文本叙述,是不是也很有趣呢? 青霉素作为一个载体,参与了故事抑或事故的建构和拓展。它就像个幽灵,不动声色地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流动。如果它有影像,在小说中该是恐怖而阴险的骷髅头。虽然青霉素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当它碾转来到罕村,已然被赋予了别一种居心。每每遇到药物致残者,我都会心有余悸,遥想当年每天打四针青霉素的日子,真是不寒而栗。还有赤脚医生这个群体,在时代发展中有过正面且积极的意义,可那些意义推及到个体,也有许多辛酸的经历可以讲述。 一座村庄的故事真是很难讲穷尽。它的沟壑纵横的褶皱中都隐藏着文学的因子,这是我热爱村庄的其中一个理由。最近又一次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是能感受到建设一座村庄的奇妙。立体多元的世界,各色有趣而荒诞不经的人们,在任何一座村庄都不难找到身影。很庆幸我在童年时接受过一座村庄的哺育,经年以后还能感受到它的滋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