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力量:清华学子感悟〈瓦尔登湖〉》,史宗凯主编,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46.00元 《瓦尔登湖》不是关于我们如何隐逸,而是关于我们如何强大起来,强大到我们无论身处何种情境、无论面对的是顺利或挫折,在一切人生枯荣沉浮的时空里,都能与整个现代世界历史中的等级分类、价值秩序,平等地对话博弈,推动其移位、重组和更新。 初读《瓦尔登湖》是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求学的初期,依稀记得当时比较留意的是与作者同时代的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对其中自然景色描叙的欣赏,还觉得与中国大地山河的史诗传统相比,似稍单薄。此书成为藏书之一,就此没有再读过。然而,就像故事里说的,“很多年之后,”清华大学邱勇校长为2016级新生赠书《瓦尔登湖》,使得阅读此书,成为3500名莘莘学子成年之礼、人生起步的重要事件。我开始试图回想自己当初的阅读,要为学生的读后感写文章,又感到需要了解校长选择的中文版。书终于到了,学生的读后感长编终于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周五晚间也终于到了。 《瓦尔登湖》成就于19世纪中叶的新英格兰,美国文学文艺复兴时代的重镇和标志。对梭罗极为欣赏、将其认作新型人类和精神同道的鲁道夫-爱默生,正与同道者一起设置“文化美国”的核心议题,撰写出版的《美国学者》(TheAmericanScholar),是一份划时代的呼唤,独立于欧洲的“美国思想与哲学”宣言,为之后一百年间世界格局的大迁移,欧洲的移位和美国的飙升,奠定着精神文化的基调和基础。当时的美国,经济发展趋势强韧,在数十年内超过欧洲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已不仅仅是诗人梦想家的预言。同时,世界范围内,古老欧洲仍被认作精神文化的源泉和高地,而“文化美国”是“边缘地带”的同义词,不在世界文化的中心。林中写作的梭罗,一方面最大程度地遍寻“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思想情感”,尤其是遍读英国语言写就的宗教、哲学、文学、历史作品,将自己在其中发现的结晶,如闪烁露珠,遍布在他的树林湖水、字里行间。同时,《瓦尔登湖》当然不是一部“普遍真理选编”,这里的核心是将人类思想情感的历史精华使用化用在对自身所处之“边缘性”的深思、重写和升华中;有如他之后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芬,梭罗将“边缘之地”的历史条件作为自己全部生命的中心特质,并将其提炼成一种独特的文学风格和生命形式:“林中生活”作为一种意义生命的实存,一场拓展现存世界之极限的精神奋斗,是《瓦尔登湖》的密码和真谛。 清华同学对此有着一种敏感的直觉。他们似乎感觉到这位美国作家和作品的某种特质、异质,称其为“奇怪的梭罗”,“别一本圣经。”诸多来自天南海北、不同专业的同学认为,《瓦尔登湖》并非要求人们遁世,“梭罗不是陶渊明”,而更是一份关乎人生可能、道路选择的叩问。对于90后的中国高校学子,在国家快速日趋强大、大多家庭生活稳定的境遇中,梭罗更像是异于日常的一种挑战性呼唤,阅读者藉以思考如何脱出日常惯性,思考如何为自己在这个人生世界中做一番安放,以不仅获得有职业的存在,还要获得有意义的存在,在生活方式的选择和发展道路的命题面前,有所创造。 北中国的月色透过窗子,带着风恢弘地旋过,倾听着窗外的恢弘和学生的文字,我感受触摸着这一“奇怪的梭罗”,“别一本圣经”的气息和脉搏。东部藤校欧洲导向的人文教育传统,使得人们习惯于将这一新大陆的文学艺术作为老欧洲的衍生地带,将梭罗的木屋与华尔华兹的湖畔相比较,将《瓦尔登湖》与英伦三岛或大陆欧洲和现代大工业孪生而逆动的浪漫主义文学传统相连接。然而,梭罗对大工业时代前的殖民拓荒农垦经济基本否定,毫无怀旧气息。在他对火车钢轨高速喧嚣四处蔓延囊括世界的愤怒中,没有中世纪田园牧歌的回光返照,没有欧洲贵族城堡的变奏诱惑。在他对商业交易工具理性之价值逻辑质疑的表述内部,激烈地活跃着的命题,是如何整体性负责任地认知巨变中的世界,和自己在其中所拥有的这一个人生。大工业如风暴呼啸而来,重组着土地河流、山林生灵、人群区域、时空经纬、直至人的生活和人的存在形态本身,以超出人们直接经验所能把握的规模和速度,生成和建立全球性相互依赖的生产、流通和分配机制与网络系统。这是一个有中心和边缘、局部和整体、特殊和普遍之区别的系统,充满张力、矛盾甚至危机的系统。梭罗对此作出的回应和选择,是以他对巨变湍流中生灵万物的边缘性、局部性、特殊性的体验方式、描述方式,揭示出深蕴其中的普遍价值和恒长意义,并以此叩问那构建边缘和中心之等级关系的分类认知体系,及其世界历史。确如同学们在读后感中所说,梭罗并不邀请遁世之人,而更多地是建议我们,试一下悬置历史风暴中可能随波逐流的小我常态,试一下以谦逊而真实的勇气,去把握巨变中的大整体,以获得我们置身其中的根据。《瓦尔登湖》不是关于我们如何隐逸,而是关于我们如何强大起来,强大到我们无论身处何种情境、无论面对的是顺利或挫折,在一切人生枯荣沉浮的时空里,都能与整个现代世界历史中的等级分类、价值秩序,平等地对话博弈,推动其移位、重组和更新。 这梭罗式的强大,一方面充溢着个体在完全独立中开拓疆土、建立生活而臻成熟的美式神话,同时是对这一神话的深刻改写。《瓦尔登湖》精神气质的特征不仅包括个体独立的践行,而且包括对人类之道全在于创新的坚信:“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我的脚就踏出了一条小径,从门口一直到湖滨;距今不觉五六年了,这小径依然还在。我想是别人也走了这条小径了,所以它还在通行。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脚留下了踪迹;同样的是,心灵的行程也留下了路线。”生活之要义不是遵循现存的路标,而是创造生命方式的新航线。“至少我是从实验中了解这个的:一个人若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经营他所想望的生活,他是可以获得通常还意想不到的成功的。他将要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他将要把一些事务抛在后面;新的、更广大的、更自由的规律将要开始围绕他,并且在他的内心里建立起来;或者旧有的规律将要扩大,并在更自由的意义里得到有利于他的解释,他将生活在事务的更高级的秩序中。”这更广大的规律、更高级的秩序的灵感源泉,来自新大陆清教信仰在人世间另辟道路的自赋使命:“创世纪的诗篇至今还没有中断,可惜听到它的耳朵太少了。”一部新英格兰清教世俗化存在的见证,新大陆欧裔主流精神自传,同时是对其文明价值的改写和超越;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完全独特的方式得到升华和开阔,不仅是对自身一切的拥有(梭罗对美国由财产拥有而获得身份的民族认同基础,采取了相当激进的超越立场),更重要的是由此和人类全体形成和保持着联系。 窗外晃动起晨炼学生的身影和欢语,我读完了学生们的读后感,满心是无言的喜欢和谦逊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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