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中有一个长期未能得到确释的疑难字,作以下各形: A. B. C. D. E. F. 这个字过去或释“朿”,或释“垂”,或释“無/舞”,或疑为“根”字初文,姚孝遂认为:“诸家所释,皆难以信据。”(《甲骨文字诂林》258—261页,1996)我们认为,该字可与西周以后的“叕”(或作偏旁)字进行纵向系联。 西周金文、战国文字、秦汉文字材料中“叕”(或作偏旁)字有下列典型字形: (叕,交君子叕簠) (腏,《玺彚》3144) (惙,《郭店•五行》10) (叕,《睡虎地•日乙》145) (叕,《马王堆•德圣》456) (叕,《北大简•老子》186) 根据上列各个时期“叕”字(或作偏旁)形体材料,可以看出,将殷商甲骨文A形与西周到秦汉时期“叕”字的形体联系起来是非常合理的。隶变之后,该字才讹变成“叕”或“”。《说文》篆文“叕”作,应该是一个讹变字形。 观察甲骨文“叕”字各异形的构形特征,最为复杂的D形蕴涵的构形信息最为丰富,也为该字的分析提供了更多的线索。与A形相比,D形上部增加了“屮”。甲骨文中,“屮”与“木”字上部一致。根据该字所增加的向上的“屮”形,我们可以推断其他倒书的“屮”形应是植物下垂的枝丫,中划下端增加的符号为“土”。甲骨文“土”字,在土块形下一般附着短横“一”,但作构形部件时,也可直接作土块形状,如“朢”“圣”“埶”“(迩)”等字。该字应是由主干与上出、下垂条枝构成的一个植物类象形字,其构形本义当是表示植物茁壮茂盛、枝叶扶疏之貌。新发现的战国楚简《诗经·召南·驺虞》“茁”字分别写作,上部从“艸”,下部从“土”,中间所从正是“叕”。以楚简字与D形相比较,二者可以完全对应,楚简“茁”字毫无疑问是从甲骨文D形“叕”发展而来的。甲骨文“叕”可能就是“茁”字的象形初文,“茁”则是“叕”的后起分化字。“茁”,《说文》:“艸初生出地皃。从艸出声,诗曰‘彼茁者葭’。”许慎正是引用《驺虞》诗来证明“茁”字构形本义的,这与楚简《驺虞》“茁”的用字作“叕”正可相互发明。 “茁”的字义与其甲骨文初文“叕”字一脉相承。由于“叕”的构形本义是表示植物茁壮茂盛、枝叶扶疏之貌,故后起字“茁”可以形容葭、蓬的枝叶繁茂,进而也可引申出“旺盛”“茁壮”“连缀”等义项,“茁”承接了初文“叕”的构形本义和部分引申义;而“叕”“缀”则分担了 “连缀”义。 尽管古音学家大多将“叕”声系字和“出”声系字分别归于“月”“物”两部,但《驺虞》篇异文则表明“叕”与“出”读音本来可能相同或相近,后起“茁”字仅仅是以常见字“出”作声符代替了复杂的“叕”声而已。传世和出土文献中“叕”与“出”声系字相通的例子也说明二者上古读音近同。古音学家对“叕”与“出”两个声系在上古的密切关系有着明确认识,这体现在他们对这两个声系字的归部处理上。如:孔广森、严可均将“叕”“出”二声系归到他们所分出的“脂”部,王力、周祖谟等则分属“月”“物”两部。不过即使分为“月”“物”两部,在两个声系具体字的归部上则存在着相互交叉现象。(陈复华、何九盈《古韵通晓》87页、94页,1987)这表明“叕”“出”在上古读音密切相关,“茁”作为“叕”的后起字,有着坚实的音韵学根据。 “叕”在甲骨卜辞中的基本用法大体可分为三类:(1)“叕”用作人名,(2)“叕”用作地名,(3)“叕”用作祭名(祭品)。第一、二类用法对分析该字形义关系帮助不大,第三类用法则是分析该字的重要材料。考察第三类卜辞中“叕”的用法,可以看出,该字常出现在“”之后,与“”“牢(小牢)”并举;也可以出现在“侑于”之后,与“”“卯牢”同现;还可以用于“侑”或“侑”之后单一出现。这些同时出现的相关祭祀词语,为理解“叕”提供了语境参照。 我们认为,第三类辞例中用于祭祀的“叕”,可能相当于文献中表示餟祭的“餟”。在用于餟祭时,该字本来写作“叕”,后来分化出专用字“餟”,因此,“叕”与“餟”在记录餟祭时是一组古今字关系。“餟”,《说文》:“祭酹也,从食叕声。”段玉裁注:“《封禅书》作‘醊食’《汉(书)·郊祀志》作‘腏’。”段注将“醊”“腏”“餟”看作异体字关系。《史记·孝武本纪》:“其下四方地,为餟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司马贞《索隐》曰:“谓连续而祭之。”《急就篇》:“哭泣祭醊坟墓冢”,颜注:“醊谓连续之祭也。”“连续而祭”的训释,当是从“叕”的“连缀”义引申而来的,体现了餟祭的方式和特点。在新出睡虎地、关沮等秦简中,保存了餟祭的珍贵资料。 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145号:“行祠”,“其謞(号)曰大常,合三土皇,耐为四席。席叕(餟)其后,亦席三叕(餟)。” “三餟”,可以实指连续三次致祭,当然也可能指多次致祭。由此看来,殷墟卜辞中的 “三叕(餟)”“五叕(餟)”“十叕(餟)”等, 其中的数字有的可能指“叕祭”次数,如《合集》775片正“二叕 /勿二叕”“三叕 /勿三”“四叕 /勿四”等,其数字大概是记录“连续而祭”的次数;有的则可能记录了“叕”作为所荐祭品的数量,如《合集》769片“十叕、三十小”、《合集》924片正“三叕、五”。关沮秦简第347—353号简为祷祠先农术,也有餟祭材料,并可证明餟祭用酒。由于殷商与秦汉时代相隔久远,秦汉文献材料中的餟祭,无论是祭祀对象、内容还是祭祀方式,与殷墟卜辞中的餟祭必然会有所不同。不过,殷商时期餟祭的基本传统应该被传承下来了,秦简材料体现了餟祭在当时的发展和变化。 通过形体结构、形义发展和该字使用情况的综合考察,我们释出甲骨文中的“叕”字,并揭示“叕”为“茁”字的初文,其构形本义是表示植物茁壮茂盛、枝叶扶疏之貌。“叕”字由枝叶交络互缀,进而引申出“连缀”“连续而祭”等义;由枝叶繁茂又引申出“旺盛”“茁壮”等义,这些则成为后起字“茁”的主要义项。新出楚简中的“茁”字,与甲骨文“叕”字异体密合无间,为二者关系的确定提供了可靠证据。验之于卜辞,甲骨文“叕”有人名、地名和祭名等用法,用于祭祀的“叕”,相当于后世餟祭的“餟”,秦简和汉代文献资料是卜辞有关餟祭辞例释读的重要参考。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18年第6期 作者简介 黄德宽,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常务副主任,中国文字学会会长,曾任安徽大学校长、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汉语史、文字学与古文字学等领域的教学与研究工作,独著与合撰的著作主要有:《汉语文字学史》《汉字阐释与文化传统》《汉字理论丛稿》《古文字谱系疏证》《古汉字发展论》《古文字学》等,成果先后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2007、2013),获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200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