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发表以后,许多人都把它当成了信史。 难道不是吗?里面的人物都是各有所指:盛九莉分明就是作者自己,二婶蕊秋是她的母亲,二叔盛乃德是她的父亲,盛楚娣是她的姑姑,邵之雍则是胡兰成,小康是护士小周,巧玉是范秀美,荀桦是柯灵,燕山是桑弧,虞克潜是沈启无……如果真是这样看小说还有什么意思呢,记得张爱玲在《烬余录》中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文人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便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意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张爱玲自己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现在的感觉不属于这故事。” 《对照记》出版以后,在照片的最末一张最后的一句话,张爱玲是这样写的:“我希望还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写出来,能与读者保持联系。”这“值得一看的东西”应该就是《小团圆》。她写了,然而由于当时胡兰成正在台湾,朱西宁也准备根据胡兰成的活动写张爱玲的传记,宋淇觉得此时出版《小团圆》会被胡兰成这个“无赖人”利用。种种原因和顾虑,便使《小团圆》的出版遥遥无期。 今天我们读《小团圆》,也就是张爱玲笔下的历史,应该在注意作者自己对历史解读的基础上,更注意艺术上的完整性。我以为小说的看点重要之处有二: 首先是母女感情。女儿对于母亲的厌恶嫉妒与憎恨绝情,在现代文学作品的人物长廊中,张爱玲小说中的母女关系简直是举世无两。 从《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儿女到九莉之于蕊秋,尤其是主人公“九莉”对母亲“二婶蕊秋”的态度,我们越读越是难以理解。她的妈妈常年在国外游学,每次出去都携带很多的箱子,因此九莉在香港上学的时候,连暑假都不回家。面对来港看她的母亲,九莉首先发觉的是她的发式与衣着;当蕊秋把英国讲师安竹斯给她的“小奖学金”800块港币拿去赌博输掉的时候,九莉竟然顿生这样的感觉:“就像有件什么事结束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按照张爱玲对女性的描写规律,小说中的人物发展脉络常常是从媚俗开始而最终走向骇俗。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行李,作为环球旅行家的母亲,传授给她唯一的本领就是整理箱子。九莉在学校里读的是考瓦德的剧本和劳以德的小说,因此她和母亲的关系有许多是西方家庭模式的,这里面有着西方小说的心理探讨和道德关怀。九莉生病的时候榻边有一个呕吐用的小脸盆,蕊秋见了盛气地走过来说:“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快人快语的西方语言,当然一点也不幽默,而“九莉听着像诅咒”。蕊秋难得单独带九莉上街,过路口时方才抓住她的手,一到人行道上立刻放了手。这“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让她“也有点恶心”。这是怎样的一个古怪女孩,这是怎样的一对母女! 更有甚者,九莉作为编剧的电影放映有了稿费以后,她竟然问过姑姑,母亲为自己“大概一共花过多少钱”?最后她居然将这笔钱合成二两金子还给母亲,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在争执中蕊秋流下泪来,说道:“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小说接着这样写道:“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原来就感情并不深厚的母女此刻更是形同路人,九莉反而觉得“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她对自己说:“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读来真是令人身心俱凉,她母亲去世以后留给她的一副翡翠耳环,她也终于决定拿去卖掉了。其实那时候她并不等钱用。这样的描写正如她自己所说是“虚伪中有真实,浮华中有素朴”。这真是一种别样的阴冷! 其次是情感生活。九莉遇到了邵之雍,小说里面很有张爱玲与胡兰成相恋的影子,但这是继胡兰成《今生今世》之后张爱玲的另外一种解读。 邵之雍先是为九莉写一篇书评,后来是见了面,再后来是“他天天来”。在张爱玲笔下的邵之雍是“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有时眼里闪出“轻蔑的神气”,他太自信了,面对一个女作家竟然这样说:“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是不是男人的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这是什么话?一个有知识再加上有匪气(或者说是无赖气)的男人,大概最能征服有虚荣心的女孩子的心。小说还写了九莉坐在邵之雍身上所引起的对方生理反应,一段象征性的想象描写,在收敛中有大胆、在写意中写实,暴露出邵之雍的真实。他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他以一纸婚帖就得到了九莉的爱情,然后是把事情做实,当着九莉的面说他们的事已经说给谁谁听了、已经写信告诉谁谁了。果然是情场高手,邵之雍的目的达到了。他一下子把你拴在他的战车上,再就是邵之雍给九莉讲所谓“和平运动”,“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九莉虽不注意听,“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这大概也是对汉奸理论的批判吧! 邵之雍的猎艳手法是:第一显示自己的文采,说话作文都有所本,与众不同;第二赞扬对方的才情和美貌,评论女作家的小说并赞美她的长相;第三向女方坦白自己的婚事,而且对前妻充满感怀之情,让女方知道这个人还是有情有意的,而自己永远是最后一个;最后就是花女方的钱,再去进行新的猎艳。 《小团圆》采用纪实、自然、毫无脸谱化的手法,写出了生于乱世的这个无耻文人,传统伦理价值的缺失及风流成性的个人特质。在政治方面他投靠汪伪追求荣华,在感情方面他随处生情寻找快乐。“他太耐不住寂寞”,在逃亡中还和日本房东主妇、护士小康、乡妇巧玉等人发生了关系。用楚娣的话说:“他也是太滥了”!而他的理论根据是《左传》齐桓公做公子的逃亡经历,并希望有出头露面那一天时,最少来个“三美团圆”。 在张爱玲笔下,这位邵之雍是一副道貌岸然下的无耻小人形象,自己本来别有用心反而说对方“自私自利”,平时一副既饱读诗书又可怜虚伪之相。张爱玲以她特有的女性视角总结出来:在邵之雍身边的女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一种是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另一种是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这段话张爱玲在其他小说中也写到过,这就是可悲的现实。 作家的生活无疑是创作的源泉,有人称赞张爱玲是“小说家的小说家”,她的小说是小说,她本人的经历也是一部小说。张爱玲是成功的作家,过的生活却是失败的人生;绝世凄凉的感觉,造就出超人才华的小说。 张爱玲4岁离开母亲,青年赴港留学,几乎没有享受到任何的家庭温暖和亲情;中年乱世成名,第一次婚姻就走进了一个怪圈,仿佛是黛玉嫁给了贾琏,从此倍受屈辱。由于汪伪时期举行的“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报纸上登出了她的名字,虽然她没去参加,但是嫁给了胡兰成也是一生中的耻辱,长期受到非议,晚年还受到过台湾的排斥;也难怪在《对照记》的54帧照片中,胡兰成的一幅也没有。所以她写《色·戒》,在小说中易先生杀了救过他的王佳芝,而现实中胡兰成在政治、感情和精神上杀了她。“就是我傻!”她要把这股气抒发出来,作为她的小说的终止,就是到了晚年也还是力争要说。 由于《今生今世》的出版,大家对她的那段生活的了解都是出自“胡说”,她自己“欲说还休”当然是非常痛苦,她一定想要补充“张说”的,这便成了《小团圆》的创作初衷。 勿庸讳言,小说家许多时候都会把自己的影子嵌在故事的进行中,像《小团圆》这样的小说,故事中更多的都是作者的阴影。有论者说张爱玲的小说就像她的照片,会出现一种变体的虚像,她开始用的是巴洛克式的装饰变体,然后再用古典写实的赋格不断去整修,使之成为一部令人信服而又喜爱的作品。但是,《小团圆》毕竟不是《对照记》,这也许就是张爱玲为什么要说“《小团圆》小说要销毁”的意思了。 一个才情奇异的作家,怎是可以概括为“苍凉”二字了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