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豆 青年诗人张二棍、麦豆 本文作者:吴思敬 尽管麦豆写诗时间不是很早,大学毕业以后2005年才起步。但是十年的功夫,已使他成长为很有成就,很有发展潜能,很有未来的一位诗人了。从刚才他简短的发言中可以看出,他对诗有自己的理解。他已经比较熟练地掌握了诗歌独特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并初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笔调和风格。这些是我对麦豆诗歌总的印象。当然,他也是一位正在逐步成熟、正在发展中的诗人。他的诗歌,在不同的读者看来,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这也是很正常的,诗人其实不需要完全成熟。 这次研讨会前,他总共给了我30首诗歌,我印象比较深的有这样几首:《幸福应当有座阳光照耀的院子》、《盛夏》、《长颈鹿》、《美丽的坟墓》、《整夜骑自行车的杰克》、《坐着火车去西藏》等。由于今天的研讨时间有限,我想集中谈谈麦豆的两首诗。 一首是《幸福应当有座阳光照耀的院子》,这首诗,共四个小节,标题实际上就是诗的主旋律,每节开头呈现一次,共重复四次。我读这首诗的时候,首先想到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麦豆在诗中写到:“平淡自如的生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可以春种秋收,可以寄托/肥肥黄土,厚我一生”。实际上,诗人在这首诗中想表现的,就是他需要有一个精神家园;或者说,他在寻求一种诗意栖居的方式,这个意图在诗中非常明显。关于“诗意的栖居”,源于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充满劳绩的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后经海德格尔阐述而众所周知。在实际的流行中,“诗意的栖居”更多指的是一种田园的、浪漫的、自由的、重精神轻物质的一种存在状态。这里的关键是重精神轻物质。有很多中外诗人,都有着自己的追求诗意栖居的方式。比如梭罗的瓦尔登湖,他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就是他诗意栖居的一种方式。这使他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逃离那种现代的、纷乱的城市生活——建立自己独有的一个家园。 其实,“诗意的栖居”这种生存方式在中国古代也能见到。比方说,明代的唐寅,他是书法家、画家,也是一位大诗人。他有首诗叫《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这桃花坞就是他栖居的“家园”。他把自己的生活和桃花坞完全融合成了一体,体现了与自然相谐和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且,这种生活方式恰恰吻合了“重精神轻物质”。按理说,唐寅是一位大才子,应该很有钱。但实际上唐寅尽管生活浪漫,却没什么钱。他给分别三十年的一位老朋友画了一幅《西洲话旧》图,这样题词:“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唐寅虽然名气很大,但连喝酒的钱都没有,所以他才要“摘桃花换酒钱”。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将生活中物质这一层面看得很淡,而把精神那一层面看得很重。 今天,谁再想构筑一个“桃花坞”是很困难的,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实际上,这也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该怎样在当代生存环境中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我觉得麦豆的《幸福应当有座阳光照耀的院子》就是在做这样的尝试。他没有奢华的追求,就是想有个阳光照耀、简朴的院子,这个院子归他自己所有,有了这样一块小小的领地,他就很满足了。我觉得他这样的追求方式,是符合“诗意的栖居”的本来意义的。反过来,你看现在有些房地产开发商,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牌子打出来,营造一种“诗意栖居”的氛围。实际上,他提供给你的全是物质层面的:豪华的住宅,高档的装修,以及名车和各种名牌的享受。而如果一个人过多地追求豪宅、名车、名牌,不管你如何标榜自己想“诗意的栖居”,也都不太可能了。当然,在我们这个时代,要像梭罗那样,再找一个原始森林,建他那样一个小木屋,也非常困难。所以,“诗意的栖居”实际就是每一代人根据自己的条件,寻求一种自我存在的方式——它不以追求奢华的物质生活为目标,而是以精神境界的提升为己任。我觉得麦豆这首诗写得很自然,朴素无华,不矫饰,不夸张,体现了他对“诗意的栖居”的一种向往和追求,我很赞赏。 麦豆的另外一首诗《盛夏》,属于元诗的写作,是以诗谈诗,题为“盛夏”,实际写的是中年写作。麦豆是1982年出生的,到今天也算进入了中年。这首诗涉及到麦豆从开始写作到现在的这段人生,展示的是他对诗歌写作的不断思考。诗歌里有这样的句子:“中年所见,仿佛一切都在支撑……/中年写诗,意味着砍伐自我/向生活更野蛮的地带挺近——/中年,对诗的恐惧不仅来自人世/更来自潜伏于内心深处的那只老虎”。青春写作和中年写作的一个重要不同,就是青春写作基于内心燃烧的情感,而中年写作更强调生活的经验。中年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经验的写作。倡导中年写作的代表诗人国外有里尔克,国内有唐湜、唐祈等九叶诗派的诗人,他们认为这种中年写作已经超越了年轻人那种基于情感的浪漫的抒情方式,开始用相对稳定的人生经验作积淀进行创作。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经验如何转化为诗?我觉得,麦豆这首诗充分肯定了中年写作的意义,而且他也开始悟到了“那只来自内心深处的老虎”。这里头涉及到了潜意识的酝酿问题。艾略特说,“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他所说的“经验的集中”,不是简单地展览经验,而是指一个提炼的过程。“集中后发生的新东西”,“发生”两个字很关键,这个“发生”实际上就指经验在潜意识中重新酝酿,在内驱力作用下,已有的意象经过分解、改造、重新组合,呈现出一种崭新、独特的意象。最终,经验凝结为诗。这种诗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是形象的感受与理智的思考的结合,这也是知性写作的基本特征之一。所以,我觉得麦豆在《盛夏》中无论是对中年经验的肯定,还是对中年写作的领悟,都进入了一个比较深的层次。 这几年,我个人觉得网络上的口语诗写作太过随意,一些人把自己经历的事情,按原样分行写出,认为这就是诗。这种观念需要纠正过来。生活现象的罗列,任何情况下都不是诗,因为没有经过一番酝酿、提炼、改造、重新制作的功夫。判定一首诗,特别是所谓经验写作的诗歌的价值,根本上是要看经验后面有没有提供一种新鲜的东西。如果在诗人所写现象后面,你能够悟出一个更深的东西,那么这就是一首好诗;如果悟不到,那么这就是一首很一般的诗。以雷平阳的《杀狗的过程》为例,一般说来,“过程”一类并不适合做诗的题目,因为诗歌通常忌讳对事件过程的平板记录,但雷平阳偏偏就这么用了。这首诗的表层是写杀狗,但是我们读过之后,印象最深的不在于杀狗是怎样一个过程,而是这个过程后面,诗人对人性的那种非常深刻的体察、解剖与批判。 我们现代文学史上已成为经典的作品,像牛汉老师的《悼念一棵枫树》、《半棵树》、《华南虎》,曾卓老师的《悬崖边的树》,郑敏老师的《金黄的稻束》等,这些诗实际上都不仅仅是描述一种现象或呈现一个意象。比如,《悬崖边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寂寞而又倔强/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诗很短,写的就是一棵树,但给我们的印象却丰富而深刻得多。我们想到树在与风的搏斗中,即使处于下风,还要顽强、乐观地生长着,不仅如此,它还要“展翅飞翔”,即使跌进深谷,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追求这样一种生命的价值——对自由的渴望。所以,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们可以透过表层意象而看到一些非常深刻的东西。再比如王家新的有些诗也是基于生活经验的,像他写小时候的滚铁环:“我现在写诗/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在金色的夕光中/把铁环从半山坡山上使劲往上推/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用手猛地接住/再使劲往山上推/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如今我已写诗多年/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他仍在无声地喊/他的后背已经长出了翅膀/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也许,我在等待——/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一路跌落到令人目眩的深谷里时/溅起的无穷回音/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这首诗写的是滚铁环,但是,当我们看到诗的题目《简单的自传》,就会觉得滚铁环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儿童游戏,而是被赋予了象征的内涵。那个滚铁环的男孩就好像是神话中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佛斯,为了理想而永不言弃。我们能够在这个滚铁环的男孩身上看到诗人对诗的钟爱、对诗人使命的理解和诗人将自己与诗融为一体的态度。而且不止于此,读者在阅读时,还可以将自己带进去——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一个滚铁环的男孩吗?我们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在奋斗、在奔波,不管理想实现到了什么程度或能否实现,你永远都在努力。所以说,基于生活经验的写作,都不是仅仅展览一个简单的生活现象,而是能在生活现象的后面让读者领悟到人性的、哲理的或其他不同层面的启示。从这个意义上说,麦豆对中年写作的理解,应当说是相当到位了,而且我相信他能够在这个基础上写得更好。 就麦豆提供给我的文本而言,每首诗都是诗,而且有着相当厚重的内涵。但也有些诗,在力度、敏锐程度等方面还有些不足。罗兰•巴特曾说,好的作品应当有一到两个刺点。我的理解就是,好的作品一定要有一下子楔入读者灵魂的地方或一下子吸引读者眼球的地方。这可以是一篇短章,也可以是一篇中的几句。实际上,我们头脑中印象比较深的诗,一定是伴随着这一句或几句最能引起你共鸣的语言。荷兰莱顿大学柯雷教授前些天到首都师大讲学,他引用了一句德里达的话:好诗,就是你愿意把它背下来的诗。我不知道德里达这句话的出处在哪,但柯雷讲的肯定有依据。我认为德里达这句话,真可以作为我们判定好诗的标准之一——好诗,就是我愿意把它背下来的诗。比如说:悬崖上的树、滚铁环这样的诗,不怎么需要你刻意去记,就能背下它,实际上这就源于它对你的刺激。今天我们想到北岛,就会很自然地想到“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想到舒婷,也会想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确实印证了德里达的观点。在座的各位,你觉得你有没有一首能让别人愿意背下来的诗?哪怕只是几句。我觉得判断一首诗好和坏的时候,德里达的这个标准可以参考。就是说,好的诗一定有些句子会被记住,大家愿意将它记住。从这个意义上说,麦豆的诗,有这样句子的诗还不太多。 另外,麦豆的有些诗,写的比较温,就是说感情的强度不够足,思路不够新,比如说《母亲》。写母亲的诗可谓汗牛充栋,但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多见。且不说古代孟郊的《游子吟》,我们只看一下当代诗人江非的《妈妈》:“妈妈,你见过地铁么/妈妈,你见过电车么/妈妈,你见过玛丽莲•梦露/她的照片吗/妈妈,你见过飞机/不是飞在天上的一只白雀/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间大屋吗/你见过银行的点钞机/国家的印钞机/门前的小河一样/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吗/妈妈,你知道么/地铁在地下/电车有辫子/梦露也是个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长裤吗/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天黑了,四十六岁了/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江非把自己的妈妈放到城乡对比的这样一个语境里来写,一位四十六岁的母亲,背着那么沉重的柴禾,每天不停地爬着山坡……她没有享受过任何现代文明——她不知道地铁,不知道电车,不知道银行的点钞机……江非写的母亲是他的母亲,但是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农村中无数母亲的写照;其实,就是在城市里面,许多母亲不也一样无日无休地在为生活、为儿女操劳着吗!所以,我们读了江非的《妈妈》,才会感到强烈的触动与共鸣。再看李汉荣的一首写母亲的诗,叫《生日》,也非常棒。母亲给孩子过生日,自己却从来不过生日。因为母亲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她没有生日。诗人写道:“花也有自己的生日,草也有自己的生日/我的母亲却没有自己的生日……/天上,太阳和月亮没有自己的生日/地上 ,我的母亲没有自己的生日/多么悲哀,我没有最神圣的节日”。李汉荣把一位女性卑微的出生和她作为一位母亲的伟大展示了出来。写母亲,就是要把全部的爱倾进去,才能打动人。同样的题材,对比一下,不难发现麦豆诗里的不足。 麦豆的诗,还有一些是一般化的作品。比如,他有一首诗题目就叫《孤独》,严格说来,这样的题目并不好做,因为孤独感是所有杰出诗人的共同感受,表面上透过一些意象表达孤独的感受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要写出孤独背后的厚重的内涵。这里面非常复杂,既可能有“众人皆醉我独醒”先觉者的痛苦,又可能有对人生万相进行思考而不得其解的苦闷,还可能是在稿纸上进行心灵探险的孤立无助。尤其我们注意到,写孤独感写得最好的诗歌,字面上倒不一定出现“孤独”二字,如歌德有名的《流浪者之夜歌》。相形之下,麦豆写孤独,还缺乏孤独后面那种更深刻的东西的解剖,其冲击读者心灵的力度就不足了,这恐怕是麦豆作为一位诗人需要进一步着力的地方。 总的来说,麦豆是很有才华的,而且也是非常用功的一位诗人,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准了。但前面还有许多更高的栏杆等他去跨越,苹果树上的果子需要跳得更高,才能摘到。谢谢! 2016年12月14日 麦豆,原名徐云志,江苏连云港人。鲁迅文学院第31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中国诗歌》、《特区文学》等。曾获“汉江.安康”诗歌奖、江苏省首届青年诗人双年奖(入围奖)等。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