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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窥视功能

http://www.newdu.com 2019-03-12 《小说选刊》 王干 参加讨论

    “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
    这是《陈奂生上城》的第一句。
    当代著名小说家高晓声当年因一篇小说而名扬天下,这篇小说的名字叫《陈奂生上城》,写的是一个叫陈奂生的农民,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脱掉了“漏斗户主”的帽子,想进城去看一看。“漏斗户”是常州的方言,形容这个家庭的穷,像漏斗一样,什么都存不住,都漏掉。在《漏斗户主》这篇小说中,高晓声笔下的“漏斗户主”陈奂生,身上没衣,手里没钱,肚里吃不饱,常年负着债。而到了《陈奂生上城》,因为政策变了,生活好了,“漏斗户主”摘了帽了,身上有了新衣,手里有了余钱,脸上有了肉,无债一身轻,就想进城来看看了。这一看,就看出花儿来了,看出了故事和风波(差点酿成风波)。
    他去看当年在乡下见过面的书记吴楚,吴书记因为工作忙,就让秘书把他安排在政府招待所,他平生第一次住进政府招待所,看到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
    “这房里的一切,都新堂堂、亮澄澄,平顶(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墙,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红闪光,照出人影子来;紫檀色五斗橱,嫩黄色写字台,更有两张出奇的矮凳,比太师椅还大,里外包着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再看床上,垫的是花床单,盖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崭新的绸面,呱呱叫三层新。”吓得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生怕弄脏了人家的被子。
    不过,当陈奂生听到住一晚要五块钱,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贵啊?老实的陈奂生不愿意给吴楚书记添麻烦,就自己咬牙付了钱,付了钱之后的反应就有些可笑了,他使劲坐人家的弹簧太师椅,恨不得给人家坐坏。吃了姜饼,脸上嘴上不惬意,就把提花枕巾捞起来一通猛擦,衣裳也不脱就钻被窝,出了五块钱呢——即使把房间弄成了猪圈——即使如此,陈奂生还是心疼,五块钱,对卖了一天油绳才赚几毛钱的陈奂生来说,类同天文数字。
    很快,陈奂生在肉痛心痛之后又找到自豪。试问,全大队的干部、社员,有谁住过五块钱一夜的高级房间?他仅仅花了五块钱就买到了精神的满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于是愉快地划着快步,像一阵清风荡到了家门……
    陈奂生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一下子引起了文坛的极大关注,《陈奂生上城》获得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围绕陈奂生的形象,评论界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人认为陈奂生是鲁迅笔下阿Q的再生,也有人认为高晓声贬低了农民的形象。现在看来,当年的争论已经不足挂齿,关键是高晓声活生生写出了新时期的农民心理和性格,之后高晓声又写作陈奂生出国等系列小说,陈奂生成为当代文学画廊的经典人物。
    其实,陈奂生这个人物是有传承的。在《红楼梦》里,也有一个“陈奂生”,虽然她能言善语,口才特好,不像陈奂生那么木讷,但是你还能够感受到陈奂生和她之间的一脉相承,这个人就是著名的刘姥姥。
    《红楼梦》里写了很多的人物,据有些学者统计,总共人数有九百人之多,但这些鲜活的人物往往是卷入了贾家的是非风波之中的,比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等人,游离在这些漩涡之外而形象生动成为经典的就是刘姥姥一人。
    可以说,刘姥姥是悬挂在贾府之外的一个人物,是贾府的局外人,但这个外来者的视域展现了贾府的兴衰成败,她的三进荣国府,让贾府的历史翻了三翻。她是贾府荣辱兴衰的见证人,也是贾府历史的讲述者。美国文艺理论学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里,有“叙述代理”的概念,就是作家尽量在写作过程中,不用自己的全知全能的视角去影响叙述的客观性,透过人物的视角来展示文本的丰富和自然。《红楼梦》的作者是擅长此道的,作家经常借人物的视角来从多个角度讲述故事,如贾雨村、甄士隐、冷子兴、焦大等,作者旨在利用这些“边缘人物”暂时充当叙述者,使“作者之介入”减到最低限度,布斯曾将这种“对事件过程产生相当影响的戏剧化叙述者”命名为“叙述代理”。
    而刘姥姥在《红楼梦》里无疑是最杰出的叙述代理,但是刘姥姥的意义不仅是一个叙述者,她还是一个被叙述者,她形象的生动和经典,在《红楼梦》里恐怕仅次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一个普通的乡村老妇为何能够有如此的文学魅力呢?我们先从她一进荣国府说起。
    刘姥姥在《红楼梦》里始终扮演一个外来者的角色,刘姥姥不用说和贾府那些显赫人物相比,就是和那些丫鬟、用人相比,也是“芥豆之微”。原来板儿的曾祖父是个小小的京官,也姓王,和王夫人的父亲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认作侄儿,按辈分数下来,刘姥姥的女婿、板儿的父亲王成便称王夫人为姑妈。因此,刘姥姥就厚着脸皮去贾府攀亲,其实是乞讨。
    作者为什么要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写起呢?是外来者的视域具有特殊的显示功能使然。所谓的外来者就是一个人来到了他不熟悉的空间,这新的空间让其成为外来的人。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待久了,视觉、味觉等感觉往往失去敏感而麻木,当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常常会调动他的所有器官来观察、适应也是防备新的环境未知因素。人永远生活在一个空间之中,人与空间的关系和定位常常导致哲学的诞生。所谓“我在”,其实是在空间中寻找自己的定位。
    刘姥姥因为生计的原因,以穷亲戚的身份去攀贾家的关系,她的造访像摄像头一样带领我们去造访贾府的豪华富贵,她的视角是局外人的观点,而且还是一个乡下穷老婆子的穷视角,可以呈现贾府宅邸的壮观。虽然在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已经有所展示,但黛玉与宝钗,她们与贾府都是属于同一个阶层的,她们所见不会感到意外,没有太多的惊奇和新鲜,刘姥姥进大观园时产生的惊讶与赞叹正暗合读者对大观园陌生的心理认知。刘姥姥为读者勾勒大观园的全图景。
    贾府中气势炎热灸人的王熙凤是首先在刘姥姥的眼里出现的,这和贾宝玉的出场有异曲同工之妙。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带出了贾宝玉的出场,同时也埋下了爱情的种子。贾宝玉的出场,先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开始,然后在林黛玉的眼中登场。所谓一见钟情,就是如此。当然,也反过来从贾宝玉的视角中写了对林黛玉的一见钟情。这种由局外人写局内人的手段,也沿袭到局外人刘姥姥见局内人王熙凤的方式。刘姥姥见到的第一个贾府的人,是王熙凤,而王熙凤的命运贯穿贾家兴亡的始终,可以说贾家兴,则熙凤盛,贾家衰,则熙凤惨。重要的是,刘姥姥在这里不仅是叙述代理,而是故事中人。和贾宝玉、林黛玉的情爱悲剧不一样的是,王熙凤和刘姥姥的恩怨最后得到的是恩报,在王熙凤树倒猢狲散临终之际,刘姥姥救了巧儿一命,让王熙凤的宝贝女儿免遭肮脏之辱。所以脂砚斋评点,“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在金陵十二金钗正册上,巧姐被描述为一位在偏僻村落路边客栈中织布的妇女。底下诗句评判她:“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这里的“亲”与“贵”,既是刘姥姥与王熙凤当初关系的总结和呼应,也是对贯穿《红楼梦》的色空思想的一种特别的注释。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是大观园落成不久,之前虽然贾宝玉等人甚至贾政也都来过大观园,但对于这些官宦贵人来说,大观园之繁盛之优美,他们眼中还是不足以充分描摹了。这个时候,刘姥姥又出现了。如果说,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还是线索性的人物,还是摄像头式的视角,到二进荣国府时,她不再仅仅是观察者了,她已经和《红楼梦》中的其他人物水乳交融了。这一次作者用了四回的篇幅,透过刘姥姥的眼睛具体描绘了贾府腐败奢华的日常生活,尤其细腻地描摹了大观园琳琅满目、美轮美奂的景物。刘姥姥一进门偶然遇上的一顿叫作螃蟹宴的家宴,经她算了账:“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等到“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时,就更无法比拟了。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傻眼了”。可见,大观园中的潇湘馆、秋爽斋、晓翠堂、栊翠庵、怡红院等,对于一个乡野村妇来说是如何的令她惊奇。刘姥姥刚进园子就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大家都说,怎么才能上画儿里逛逛呢!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俗话说“美景如画”,刘姥姥却认为大观园比画还好十倍,足见荣国府景物之华美,在刘姥姥的想象之外,也在读者的想象之外。
    二进荣国府,刘姥姥眼中,贾府的上上下下都粉墨登场,既有有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贾母这些主子们,也有平儿、鸳鸯这些丫头们,甚至还有栊翠庵的妙玉等,但重点写了贾母和刘姥姥的反差。《红楼梦》的作者善于布局,懂得删繁就简,也懂得铺陈,写十二钗的命运,有的异常简洁,隐藏在判词中。而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居然花了四个回目,不亚于写秦可卿出殡的篇幅。刘姥姥二进贾府和第一次不一样,已经不是来打秋风,不是再来讨二十两银子,而是回报来的,她居然带来礼物。虽然是些个枣子、倭瓜、野菜等山野,就可以看出刘姥姥的淳朴。虽然贾府山珍海味吃不尽,她还要带些土特产来,这是农民的感恩方式,也为后来刘姥姥营救巧儿作了铺垫。
    第一次见王熙凤的时候,凤姐可谓是威风凛凛,仪态万方,但是二进荣国府时,发现王熙凤在一个老太太的边上站着,小心伺候着。老太太虽然和刘姥姥岁数相当,但是脸色光润,气度不凡,这个老太太就是贾府的定海神针——贾母。刘姥姥的性格没有让她怯场,她忙向贾母请安:“请老寿星安。”贾母也是心情好:“老亲家多大年纪了?”仿佛多年老朋友似的亲切和自然。
    贾母为什么要待见刘姥姥呢?除了王熙凤的面子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刘姥姥的贫穷和浅薄,像一面镜子照出她的幸福感。“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是贾母史太君的娘家,而婆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更让她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也不知道幸福的滋味。“山田脱粟饭,野菜淡黄齑”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更想象不到有人居然会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激动得浑身颤抖,感激涕零。
    有了外来者刘姥姥的参照,贾母发现了自己的分量,发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找到了自己的优越感。贾母自己不爱吃的面果子和螃蟹饺,刘姥姥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拿来糊窗屉的纱,刘姥姥居然想要拿来做衣裳;反差太大,悬殊太大。这是《红楼梦》以底层的视角来批判奢靡的上层和统治者。这也是后来贾母要带刘姥姥游览大观园的心理动因。
    在游园过程中,作者又重点写了贾府的名菜:茄鲞。这道后来困扰过很多厨师和美食家的名菜,也是因为刘姥姥才出现的。因为刘姥姥让贾母开心,王熙凤就祭出了贾府的经典美食茄鲞,这茄鲞的真正味道已经难以考证,因为根据小说里的介绍做出的茄鲞,味道实在平常。但在刘姥姥看来,这茄鲞已经是“天味”。凤姐介绍说:“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儿,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玉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好的鸡爪(指拨了皮的山鸡肉)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刘姥姥舍不得的是十几只鸡,而这十几只鸡对挥金如土的贾府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大观园女士们在刘姥姥的目瞪口呆表情中找到了幸福感,所以她们在尽情逗耍刘姥姥,刘姥姥也很配合,讲段子,卖萌,耍活宝。连一向低调的林黛玉,也居然嘲笑刘姥姥是“母蝗虫”,这实在有失厚道。尖刻的林黛玉在对待刘姥姥的土气和胃口方面,确实有失厚道。虽然后来刘姥姥在怡红院撒野,林黛玉隐瞒不报,但之前口出那种鄙视性侮辱性的玩笑话,说明林黛玉缺少一份宽厚之心。
    刘姥姥自然满足了百无聊赖大观园人们的幸福感,也折射出大观园的繁盛。但刘姥姥第三次来到荣国府的时候,她带给荣国府诸位已经不是幸福感了,而是破败贾家人对“母蝗虫”的感激。同样见到是王熙凤,但被抄之后的荣国府已经百孔千疮,病重的王熙凤不得已向刘姥姥托孤,请她照料独生女儿巧儿。时过境迁,人是物非。
    外来者刘姥姥是面镜子,是一双特殊的眼睛,照出了贾府的种种繁华和丑陋,也照出他们内心的脆弱和阴暗,正像脂评本中所感叹的:“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此恒和少数之笔也。”所谓“一笔”,就是布斯说的叙述代理,“两三笔”,就是代理者也成为小说最重要的人物。《红楼梦》深通小说之术,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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