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着英国国民作家美誉的伊恩·麦克尤恩的作品在国内风靡一时,几乎全部作品都被译成了汉语。在“文学死了”“小说死了”之类悲观论调不绝于耳的年代,他的畅销似乎显得有点匪夷所思。纵观他的全部作品,大都篇幅不长,除了被搬上银幕的《赎罪》之外,其余均未超过20万字,颇有一番小清新的气象。 问世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黑犬》在麦克尤恩早期作品中独树一帜,这倒不是由于开篇里孤儿杰里米绵长絮叨的自白让人想起他的出道之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而是整部小说嵌入了黑犬这一醒目的象征意象。它虽然深藏在若隐若现的远景中,却暗中操纵着女主人公、杰里米的岳母琼的命运演变。 二战过后,琼与丈夫伯纳德到法国度蜜月。一次她不经意间与两头凶悍无比的黑狗相遇。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她终于摆脱了恶犬的纠缠。如果这只是两头饥肠辘辘的野狗,那琼与它们的对峙只不过是人与自然抗争的一曲变奏罢了,而麦氏此书的主旨也意不在此。的确,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得悉这不是两条普通的野狗,而是被赋予了鲜明的政治色彩。德国占领法国期间,它们是盖世太保的警卫犬,用于追捕抵抗人士。令人发指的是,它曾经过特别训练,曾对女性实施强奸。在此,黑犬不仅仅是自然界野蛮力量的载体,而且与纳粹沆瀣一气,成了他们忠实的帮凶。 正由于这一次与黑犬的相遇,改写了琼日后的人生轨迹。她过后在当地买下了一座农庄,长年隐居于此,与丈夫伯纳德在精神上渐行渐远。直至垂暮之年,恶犬的形象依旧会浮现在她眼前,成为弥散在天地之间的邪恶的化身。无独有偶,冷战濒临结束之际,伯纳德在坍塌的柏林墙边目睹了一个土耳其移民遭到一群新纳粹光头党围殴的场景:它与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犬形成了微妙的呼应,在这些人的目光中喷射而出的黑暗、仇恨、狂暴与黑犬别无二致,展露出他们内心深处那一片阳光无从涉足的黑暗领地,它与波兰裔英国作家康拉德上世纪初描绘的迷失在非洲大陆深处的库尔兹身上呈现的“黑暗的心”可谓异曲同工。 不难发现,麦克尤恩在书中浓彩重墨渲染的黑犬形象,尽管给人以难以磨灭的印象,但其意蕴却是明晰单一,而且是人为插在作品中的一个外在的象征符号,斧凿痕迹明显,没有融化在文本的内在肌理之中。 相比之下,19世纪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白鲸》对象征物的处理运用则显得更为复杂、精妙。单就整部作品的体量来看,《白鲸》洋洋洒洒50余万字,不仅篇幅庞大,而且文体驳杂,结构松散,在今天严苛的编辑读者眼里,起码可以砍掉三分之一。作为地球上体形最为庞大的动物,从《旧约·圣经》开始,它的记载在西方典籍中便源源不断,17世纪英国思想家霍布斯的代表作之一《利维坦》书名的拉丁文写法为Civitas,意为大海怪、大鲸;他藉此喻指凌驾在社会之上的庞大可怖的国家机器。《白鲸》中的主角其实有两个,一个是名为“莫比·狄克”的白色巨鲸,另一个则是追杀者亚哈船长。长时间里,白鲸肆意横行于茫茫大海之中,使众多水手船艇葬身于鱼腹之中,连捕鲸老手亚哈船长也被咬去了一条腿。全书以亚哈倾全力追击白鲸莫比·狄克为叙述主线,凸现了亚哈近乎疯颠的追捕历程,最后以他与白鲸同归于尽而告终。在麦尔维尔雄浑有力的笔触下,亚哈船长这幕捕鲸的历险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既体现了他的坚韧豪迈勇敢,也折射出其偏执疯狂痴愚。他千回百折的沉思默想,以及面对大海巨鲸时的咆哮,格调雄浑、苍凉,让人联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忧郁王子哈姆雷特与李尔王,也能捕捉到弥尔顿《失乐园》中决绝反叛上帝的撒旦的流风余韵。 作者对亚哈的双重态度也体现在对白鲸的描绘中,孔武有力的莫比·狄克既是大自然澎湃生命力的象征,又蕴含着毁灭、死亡的邪恶力量。在白鲸与亚哈身上,善与恶、上帝与魔鬼齐肩并立,俨然如一对孪生子——这些描绘赋予了这两个形象异常复杂的内涵。和麦克尤恩笔下的恶狗相比,白鲸不仅在体形、力量上远超于后者,而且它本身是作品的主人公之一,对它的追猎构成了情节推进的主轴,全然不是作者硬性植入的象征符号。 此外,白鲸这一形象内在意蕴的丰富隐微也是黑犬无法媲美的。黑犬作为人性恶的隐喻,仅仅触及到了政治与伦理层面,而白鲸则深入到人性黝黑的深处,在那儿众多芜杂的枝杈盘结交缠,难分彼此,人性的辉煌伟岸与邪恶卑下共生共存,包蕴了生活中诸多难以求解的矛盾冲突。相形之下,黑犬则没有提供如此宏阔巨大的意义空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