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教授在评论《三城记》的时候提到了这部小说开头的特点,还将它与当代小说名著《白鹿原》和《檀香刑》的开头做了比较,并肯定了一种不抢眼、平淡如水、轻描淡写的开头的意义。他敏锐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叙事文学“开头与结尾”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小说诗学问题。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很多轻描淡写的小说开头令我印象深刻,如狄德罗《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开头:“他们叫什么名字?这关你什么事?”麦尔维尔《白鲸》的开头:“就叫我以实玛利吧。”《傲慢与偏见》的开头:“凡是有财产的单身汉,必定需要娶位太太。”《罪与罚》的开头:“七月初一个酷热异常的傍晚,有个青年从自己的斗室里走了出来。”《哈吉穆拉特》的开头:“我穿过田野回家,正是仲夏时节,草地已经割过。”《喧哗与骚动》的开头:“透过栅栏,穿过攀绕的花枝空档,我看见他们在打球。”这些小说的开头,都是些日常生活的细小事件。从中可以看出,那些作家对自己要讲述的故事的一种态度,那就是成竹在胸、低调稳健,用不着翻着跟头出场。 中国古典小说也是成竹在胸,但那是另一种气派。《三国演义》的开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格局之大,亘古未有。结尾一首古风:“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以词开篇,以诗结尾,中间演绎英雄“传奇”。《水浒传》是一个“寓言”,开篇洪太尉在伏魔殿揭符咒放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结尾“天罡已尽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中间演绎一百零八魔君“替天行道”进而被迫招安的故事。《红楼梦》是一个“神话”: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乃女娲炼石补天弃之不用之物,却凡心猖炽,日夜悲号,哭闹着要去温柔富贵的红尘享乐几年,于是顽石化作玉石,美玉变成宝玉。结尾又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归本处,安放在青埂峰下。中间是痴男痴女在红尘中的爱恨故事。 无论“传奇”、“寓言”还是“神话”,都属于古典文类范畴。它的叙事圆圈是完满的:起点出发——回到起点,特别具有迷惑性。鲁迅第一个白话小说,也没有摆脱这种完满的圆圈叙事。《狂人日记》的结构就是这样,以“生病”开头,以“病愈”结束,中间的主要内容是生病过程之中的自白(日记)。不同之处在于,鲁迅的文本具有强烈的反讽性。跟传统文章结构要传递的意义(看上去正常的生活其实是空的)恰好相反,鲁迅要传递的意思是:那些看上去反常化的生活和狂人的疯话,其实是真实的! 这种完满的圆圈叙事,首先是文章学意义上的完满,令人着迷。其实它是对“生—死”、“子宫—坟墓”这种生命轮回的模仿,在历史和实践意义上,则具有强烈的宿命色彩。它还衍生出无数个小型圆圈叙事:“输—赢”、“成—败”、“得—失”、“遇难—拯救”“发案—破案”,并成为“类型文学”的主要结构模式,指向的是“大团圆”结局。 现代长篇叙事文体,跟古典类型的“神话”“传奇”“寓言”故事有很大的差别。它是现代世界现代人的故事,呈现和肯定人民的世俗生活是它的重要使命,而不是轻易地去否定世俗生活。现代小说既要给“日常生活”以意义,还要让“个人经验”充分展开。在这个基础上,有价值的结尾问题才出现。 就人物的成长或遭遇而言,长篇小说的结尾方式貌似很多,其实并不多,我认为大致有三大类。第一类是各种不同类型的“死亡”:老死(叶落归根)、病死(无奈回归)、暴死(意外)、心死(出家)、装死(行尸走肉)、假死(半死不活)等。这种结尾并不容易把握,弄不好就落入俗套。它的确是生活的必然,但不是艺术的必然。而艺术的最高目标是拯救和复活。第二类是古典诗歌式的“叹气”,感叹命运的恩赐或不公,用诗结尾(有诗为证),这种方式也不易把握,弄不好就显得矫饰,还缺少实践的勇气和生活的信念。最后一类是“未完成”式的结尾,让叙事停在生活的中途、生命的中途,因为最终的话语由不得你说。《三城记》的结尾就属于最后这种类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