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群是“东北作家群”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的早期(30年代)创作真实、鲜活地反映了东北沦陷区的时代生活,展示了东北人民顽强抗争的文学图景。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代表作。这篇小说中,清晰地展现出舒群早期创作的倾向和维度,同时读者也能从中看到“东北作家群”创作的共性。 王瑶先生在他的《新文学史稿》中首次以单节对“东北作家群”进行论述,让东北作家群开始以群体的姿态登上文学史的舞台,并日益成为被广大研究者所接受的文学流派。正如黑格尔指出的“每种艺术作品都有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舒群,以及与他建立深厚友谊的萧红、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罗烽、白朗等人,生于沃野千里的广袤黑土地上,1931年东北沦陷后相继流亡到上海以及关内各地,以笔为旗开始文学创作,并于30年代中期共同崛起。国仇家恨汇于笔下,日寇铁蹄下人民的悲惨遭遇、对侵略者的切齿仇恨、艰苦卓绝的反抗斗争成了他们笔下共同的主题。当然,萦绕在他们笔端的还有对故土和父老乡亲的深切怀念,以及那一份无法抹去的浓浓乡愁。 “没有祖国的孩子” “乡愁”,似乎是中国文学一个永恒的主题。“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余光中《乡愁》)余光中的乡愁是孤悬海外,浅浅的海峡虽一衣带水,但故土难归、故人难觅,于是空怀惆怅,无法释怀。 与之相比,“没有祖国的孩子”则更加凄惨,更加沉痛沧桑。日寇肆虐,铁蹄践踏让孩子失去了祖国,那份乡愁饱含国仇家恨,更加痛切,也更多无奈和义愤。落于舒群的笔端,便是泣血以告,声声呐喊。这份乡愁,是泣血的乡愁。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强调,小说家要对人的存在有本质的发现,并将其定义为“小说家的道义”。典型形象是这个本质发现最有力的体现之一,如俄狄浦斯王、《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鲁迅笔下的阿Q,他们既是不朽的文学形象,更是作家的本质发现。“没有祖国的孩子”就是舒群,也是整个“东北作家群”笔下的典型形象。 小说中的主人公朝鲜孩子“果里”想和别的小孩一样上学念书,“也住大楼,也看电影”,却遭到了苏联小孩果里沙的嘲讽,告诉他“血统上”的不同,而当果里问为什么中国小孩果瓦列夫(“我”)可以时,果里沙告诉他“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这国家”。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果里已经是一个“没有国家的孩子”了。 与鲁迅笔下的阿Q相比,阿Q承载的国民性更沉重,人物形象更厚实;而果里承载的苦难更真切,人物形象更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他既是东北数百万人民的群像,也是作家们的自画像。“东北作家群”的作家们在事实上都是些流亡者,他们亲身体验了故土沦丧的“黍离之悲”,是真正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没有祖国的孩子”,抗日救国和回归故土是他们心中难以化解的情结和内在诉求。 侵略者的暴行和国人的苦难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不忍卒睹的素材,在那份“泣血乡愁”的牵扯下一分为二,一面是对侵略者暴行的揭露,一面则是对人民抗争的真诚礼赞。他们的创作为现代文学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改变了正面表现反帝斗争作品比较缺乏的局面。周立波在《一九三六年小说创作回顾——丰饶的一年间》一文中,对小说的时代意义给予评价:“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等,艺术上的成就和反映时代的深度和跨度上,都逾越了我们的文学的一般标准。凭着这些新的力量的活动,1936年造成了文学上的一个新的时代。” “对于生的坚强” 和“对于死的挣扎” 鲁迅在为萧红《生死场》写的序言中这样写到:“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这份力透纸背,不仅表现在萧红笔下,也表现在“东北作家群”其他作家的笔下,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同样如此。 果里因日本对朝鲜的侵略失去祖国和家园,父亲因带领成千上万的工人到总督府进行斗争而被残忍杀害,母亲希望果里“不要再过猪的生活”,让他逃亡到中国东北,寻找自由之路。在这里他遭到了太多的冷眼和嘲讽,但依然保持着生活的希望和坚韧。在果里“小的像我们宿舍垃圾箱”的小屋里,他双手合拢,让“我”猜里面的东西,在“我”总是猜不到后,他说 “这里有爸爸,也有妈妈”,原来“是两个从像片上剪下的人头:男人是他的爸爸,女人是他的妈妈”。相信读到这个细节的读者,都会被深深感染和触动。 在小说《邻家》中,舒群刻画了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朝鲜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因是“独立党人”而被捕,只能与女儿逃亡来到中国东北,以卖淫为生。面对前来寻欢的日文翻译不但不给钱,还打了姑娘的罪恶行径,也只能忍气吞声。在《海的彼岸》中,舒群描写的朝鲜贵族的儿子,在国家沦丧后逃到中国,留在故土的母亲思念儿子,来上海寻找,但在日本人的严密监视下却无法相见。失去祖国家园的飘零感和任人践踏的屈辱感,在这些历经苦难之人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清晰。 读者很容易发现,在舒群笔下有太多的朝鲜人。一方面,这样写是因为在国家被侵略的共同背景下,国家民族的不同是可以被忽略的,因为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有共同的苦难经历;另一方面,这样写有时会产生更强烈的效果。以《没有祖国的孩子》为例,全篇几乎都在写“没有祖国的孩子”果里,他说的那句“不像你们中国人还有国,我们连家都没有了”让“我”觉得“好像什么光荣似的”,虽朦胧但也能感受到“有国”的好处。但舒群立刻笔锋一转,“但是,不过几天,祖国的旗从旗竿的顶点匆忙地落下来;再升起来的,是另样的旗子了,那是属于另一个国家的——正是九月十八日后的第八十九天。” “有国”的我和“没有国”的果里相比,虽不至于沾沾自喜,但些许的庆幸必然在情理之中,然而猝不及防下,异国的旗帜升起,虽不至变成“没有祖国的孩子”,但那片乡土再也不是曾经的家园,“我”将变得和果里没有区别,那些被“我”目睹,果里惨痛、屈辱的经历即将接踵而至,那种冲击、那种绝望是可想而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写果里这个“没有祖国的孩子”从而触及到“我”,比直接写“我”的血泪控诉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时,那种“对于生的坚强”和“对于死的挣扎”着实可以力透纸背了。 “插起祖国的旗帜”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鲁迅《纪念刘和珍君》),有时沉默并不代表是一潭死水,而是在积蓄能量。《没有祖国的孩子》中,当“我”要带果里去看电影时,在影场门前,守门的大身量中国人坚持不让果里进去,说果里“不是东铁学校的学生”,还讥讽道“谁不认识他,穷高丽棒子!”(这里我们不难看到鲁迅所说的“狼”与“羊”的辩证关系)“我”义愤填膺,高喊“他是我们的朋友”,果里则突然冒出一句中国话“好小子,慢慢地见”。听来虽有些拗口,但那反抗的力量已经初见端倪。 果里一直受着日本“魔鬼”的欺压,“像失了灵魂一样死板,那兵用脚踢他的头,他的头仿佛有弹力地摆动两下,鼻孔有血流出”。笔者相信,果里的“死板”绝不同于闰土的木讷。直到“魔鬼”要走,把果里带到船上,他的反抗终于付诸行动,他“只觉得一阵的麻木,刀已经插进‘魔鬼’的胸口。然后,被一脚踢下来,再什么也不知道了。”果里的反抗有其自发性,但直接、干脆,外加一份畅快。所以,甚至连曾经讥讽他的果里沙都称赞“好样的,好样的,” “这才是我的好朋友!” 确实,舒群善于刻画不同国家民族的人在侵略者统治下的屈辱与抗争。 小说《沙漠中的火花》描写了日军侵略下的内蒙边区,蒙古人被迫给日军做苦力,强壮勇敢的阿虎太和朋友们一样,一直忍受着日军的肆虐和欺凌。但在看到日本人枪杀了自己的无辜同伴后,阿虎太终于忍无可忍,开始鼓动同伴一起与日军抗争。那句“不知忍耐多少辈子啦!难道叫我们的儿子孙子还得忍耐吗?忍耐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字字铿锵。就像《没有祖国的孩子》中,苏联老师苏多瓦对果里说的,“你不能跟果里沙去的。将来在高丽的国土上插起你祖国的旗,那是高丽人的责任,那是你的责任!” “插起祖国的旗帜”,“东北作家群”所反映的人民不屈不挠的意志和斗争,把反帝爱国文学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成为了抗日文学的先声。在《现阶段的文学》一文中,周扬肯定了舒群小说创作的主题和艺术追求,“失去了土地,没有祖国的人们,这种种的主题,在目前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最近露面的新进作家舒群,就是以他的健康而又朴素的风格,描写了很少被人注意的亡国孩子的故事,和正在被侵略中的为我们所遗忘了的蒙古同胞的生活和挣扎,而收到成功的新鲜效果,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的期待。” 需要指出的是:在舒群的创作中,他很少从正面描写残酷的战争场面,而常常将笔触伸向普通民众的日常,注重表现外敌入侵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现实苦难,以及人民面对侵略奋起反抗的意志与决心。在小说《祖国的伤痕》中,舒群描写了一个流落街头的负伤军人,他穿着“不整齐而破旧的军服,惨枯的脸色,头发很长,长至颈下。在他那颓败的神情中,潜伏着一种流离的痛苦”。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临死的病人,小孩都能随便戏弄他,但他的身上珍藏着十几颗步枪子弹,心中依然坚定想着回到前线,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骄傲”。这样的“避重就轻”似乎比直接描写军人在战场上如何英勇杀敌、不幸负伤更有力量,同时文学性也更强,情绪也更加饱满,相当于一笔浓墨重彩的抒情。 清末民初学者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说,北方“民尚实际,故所作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南方“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此语不可谓不准,但不可一概而论,“东北作家群”的笔下就有浓重的抒情意味。 诚然,舒群和他的朋友们以叙事为主,同时也以叙事见长,比起京派作家牧歌式的对淳朴人性、人情的赞美与讴歌,“东北作家群”的抒情显得不够细腻,分量也不足。但他们所追求和抒发的是一种国家情、民族情和故乡情,是那个风雨如晦时代的主旋律。他们通过自己的切身经历和感受,用泣血的乡愁做引,以饱满的热情从事含泪的创作,呈现出一种深沉、凝重、激昂的审美风度。 可以说,虽然舒群和他所代表的“东北作家群”是一个松散的创作群体,一个特殊的流派,他们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功绩不可磨灭。他们不刻意描写乡愁,但乡愁却是他们创作的底色和精神纽带,泣血以告、慷慨做书,呈现出独有的时代魅力。 “没有祖国的孩子”艰难远行,不断求索,带着那份回归故土的忠诚企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