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汉语小句的地位 汉语中，“小句”术语最早由吕叔湘（1979）提出。在吕叔湘语法体系中，一共有五个语法单位，即语素、词、短语、小句和句子。前三种属于静态单位，后两种属于动态单位。这里的动静之分，主要在于小句和句子的表述功能（参见张斌1992）。详细来说，吕叔湘提出的“小句”具有两方面的性质：1）小句是基本的动态语法单位（吕叔湘1979：24）；2）小句具有表述功能，不仅含有语调或语气（包括陈述、祈使、疑问、感叹等语气），而且可传情达意（储泽祥2004：49）。可见，吕叔湘所说的小句与句子的性质相同。不过，在句法研究中，吕叔湘认识到口语的复杂性特点，故而将“小句”作为语法分析的基础，同时也保留了“句子”单位，将一个小句与简单句等同起来，多个小句与复杂句等同起来，由此区分单复句，这种处理方法与Quirk et al.（1985）一致。 吕叔湘之于小句的界定意义深远。首先，他以汉语为本，开创了“小句”及句子界定的语用视角，弥补了形式界定标准的缺陷。在国内，一些学者往往模仿英语结构，认为汉语句子在形式上必须具有谓语结构。例如，屈承熹（1996）仿照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方法，认为“这么大的雨，他不会来了”的条件性成分“这么大的雨”无法通过否定和疑问两种格式转换，因而属于无谓语结构，不是小句。这样的研究忽略了汉语的特色及语言的实际应用。事实上，在对话及说话和行为参杂的场合，不完整主谓结构的语句尤为常见，如“看！”“小鸟！”等（赵元任1979/2005：42）。根据吕叔湘（1979）的定义，以上这些结构都具有动态性，因而属于小句。可见，吕叔湘界定全面具体，通过动态标准，使得更多的结构成为小句，如主谓短语“你知道？”、动词短语“快来！”、名词短语“一个脚印！”等。其次，他还考虑到汉语口语多流水句的特点，故而以小句作为句法研究的基础，避免了口语中“句子”界限模糊不清的问题。最后，吕叔湘的研究也影响了之后一批学者，如邢福义（1995）、史有为（1997）、储泽祥（2004）等。这其中，邢福义（1995）的研究最具影响力。 基于吕叔湘（1979）的观点，邢福义（1995）发展了一套本土语法体系——“小句中枢说”。顾名思义，小句处于语言的中枢地位。邢福义（1995：427-428）指出，在各种语法实体中，小句具备最齐全的语法因素，与其他语法实体直接关联并且可以控制和约束其他所有语法实体，是其他语法实体依赖的中心。也就是说，“句子语气黏附于小句；复句和句群依赖于小句；语法系统中的词受控于小句；短语从属于小句”（同上：428）。随后，他又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完善“小句中枢说”，如邢福义（1996，1998，2001a）等，并从方言角度验证“小句中枢说”的可行性，如邢福义（2000，2001b）。由此，小句中枢理论体系得以确立。 目前，小句中枢理论仍在发展，应用领域不断扩大。例如，郑贵友（2004）将小句中枢思想应用于篇章语言学，证明“小句中枢说”在汉语语篇分析中的实践价值；姚双云（2005）将小句中枢理论应用于信息处理领域，帮助进行词性标注、短语识别以及歧义消解等。此外，还有的学者从某一具体语言现象入手，检验小句中枢理论，如刘街生（2004）、丁力（2005）等。 总的来说，“小句中枢说”作为汉语本土理论，为汉语研究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奠定了小句在汉语中的核心地位，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和重要的理论价值。就方法论而言，它是“句本位”思想的发展。“句本位”指的是以句子为基点的语法体系（萧国政1995）。它源于西方，起初被模仿式地应用于汉语，弊端频出，故而被随后的词组本位、字本位等思想代替。相比而言，以小句为本的“小句中枢说”根基于汉语实际，是邢福义等人深入考察汉语语法特点后发展起来的，是汉语语法研究理论中举足轻重的一部分（同上）。同时，“小句中枢说”也具有超句法性质，是汉语语法研究史上的又一次重要转折（李宇明1997）。就理论本身而言，“小句中枢说”是先进的、科学的，它与当代语言学的研究紧密相关。例如，邓思颖（2005）、邢欣（2005）等发现“小句中枢说”的某些观点与生成语言学有相似之处。不过，就本质而言，“小句中枢说”的理论核心与系统功能语言学异曲同工（储泽祥2004）。如前所述，小句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处于核心地位，既为低级别单位构建情境，又是沟通句法与语义及语篇的界面。与此同时，意义上，小句集三种功能于一体，既可表征客观现实，又可通过语气发挥人际功能，还可以体现信息结构，向读者或听众传达信息。这与邢福义之于小句的界定——“小句是最小的具有表述性和独立性的语法单位”以及小句中枢的基本原则“同工”。至于“异曲”，只是二者的研究对象有所不同。系统功能语言学最初以英语为基本研究对象，而“小句中枢说”则以汉语为研究对象。事实上，近几年，也不断有学者运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框架研究汉语小句，如何伟等（2015a）结合翔实的例句，分析了汉语小句的潜势结构。除此之外，相关研究还涉及汉语中的一些特殊句式，例如主谓谓语句、存在句、动结式等（如He 2017a，b；何伟、杨楠2014）。同时，系统功能语言学者也为解决一些汉语棘手问题提供了新思路。例如，对于“小句中枢说”向来面临的单复句识别难题（李宇明1997），何伟、苏淼（2013）从语义视角提出过程标准，即依据小句所建构的情形（situation），也就是表征的经验功能数量识别单复句。比如，兼语句“他命令我们执行枪决”包含两个过程，分别是“命令”和“执行枪决”。在这两个过程中，“命令”与“执行枪决”呈致使关系，后者的发生依赖于前者，因此“命令”是主要过程，“执行枪决”是次要过程，所以该小句为简单小句。总的来说，系统功能语言学可以为汉语学界研究小句提供一个较为系统的理论框架。 综上所述，汉语学界普遍认可了小句在语法和语义层面的核心地位，相关研究多采用语用学视角，窥探小句的动态特征。 根据上述回顾和阐述，英语学界和汉语学界虽然关于小句的语法地位所持观点各有不同，但相比而言，系统功能语言学和“小句中枢说”的思想最为一致，如上所述，二者主要在以下两方面相通：1）在这两种语法体系中，“小句”都被视为最核心的语法单位，既为低级别语法单位的存在提供环境，又是沟通句法层面与语义层面的桥梁；2）本质上，“小句中枢说”同系统功能语言学一样，也是以功能为导向的。在汉语学界，自“小句”术语提出之时，语用、语义等功能性质都被赋加于它。并且，研究范围不局限于句法层面，句群、篇章等也均是学界的热点话题。 两者在许多方面互为补充。一方面，系统功能语言学弥补了“小句中枢说”的不足。首先，“小句中枢说”采用纯语用标准辨别小句和短语，忽略了二者形式上的特征和语义上的功能，无法从根本上区分短语和小句，这意味着“小句中枢说”中的小句与系统功能语言学中的小句在形式和意义上不完全对等。具体来说，“小句中枢说”认为“句子语气”是区分短语与小句的关键（邢福义1995，1998）。例如，“这碗酒，你把它喝下去！”是小句，而“你把它喝下去”或“你把这碗酒喝下去”是短语。该结论主要基于短语是不带语调的静态单位而小句是具有语调的动态单位的观点。但是，这种动静之分的处理方法在实际分析中带来了一些难题。有一些语言结构本身带有特定的语气，如“一辆好漂亮的小汽车”“生活多么好”中的“好”“多么好”暗含感叹语气，那么这样的结构是短语还是小句？邢福义（1995）将这种情况视为短语，并没有考虑该结构的内在语气。换言之，“小句中枢说”所说的“句子语气”是一种理论上的语气，它无法揭示短语与小句的本质区别。陆镜光（2006）也指出，语用因素不能成为界定“小句”的标准。它既不能使人们清晰认识小句与词及词组的关系，也无法解决学界一直争议的“汉语句子结构类似于词组结构”等相关问题。由此，他提出了“形式与意义结合”的标准，将“小句”界定为具有“主谓结构”的最大的语法单位，而“句子”归为语用单位（同上：11）。这种观点与系统功能语言学类似。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小句”也是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界定的。形式上，小句围绕谓体展开，其句法结构的主要成分包括主语、谓体、状语等；意义上，小句建构一个情形，表达事件概念，而词组/短语表达事物概念，不具有谓体结构。因此，有无以谓体为核心的句法结构、能否建构情形才是区分小句和短语的决定性因素。其次，“小句中枢说”的语用标准还导致包孕句被排除在小句之外。如上所述，以谓体为核心、能建构情形的结构是小句，那么，包孕句理应属于小句。最后，“小句中枢说”也无法说明非完整小句的产生机制。根据语用因素，“小句中枢说”虽确定了“快来！”“一个脚印！”等结构的小句地位，但难以揭示这类小句的句法结构。事实上，根据系统功能语言学，上述非完整小句虽然缺少一定的句法成分，但仍建构了相应的事件，分别表达了物质过程和存在过程，具有这两种过程的基本句法结构。因而，系统功能语言学不仅可以分析非完整小句的句法结构，而且也能揭示非完整小句的内在语义特点。 另一方面，“小句中枢说”也为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发展提供借鉴意义。当今系统功能语言学视角下的汉语研究多限于普通话，而对于汉语方言鲜有涉足。相比较，“小句中枢说”在这方面视野比较开阔，涉及北京、广东、湖南、湖北、浙江等多地方言。因此，系统功能语言学可借鉴“小句中枢说”的做法，进一步拓宽汉语研究领域，丰富研究内容。 在当代国外语言学理论中，形式语言学和功能语言学对于“小句”的地位持不同观点。前者重句子轻小句，后者则以小句为研究中心。在汉语语言学本土理论中，“小句”的地位简单明了，大家一致认为小句居于核心地位。通过对比国外理论和本土理论，本文认为，功能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尤其是系统功能语言学对于汉语小句研究有积极意义。首先，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小句核心说”与汉语学界的“小句中枢说”异曲同工。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小句与词组/短语、词和语素组成自上而下的语法层级单位系统，小句作为基本单位，是句法及语义研究的核心，这与“小句中枢说”的核心观点一致。其次，系统功能语言学是一个涵盖系统语法和实例语法的综合语法理论（Halliday&Matthiessen 1999/2006：12）。换言之，它是一个集语义学和语用学思想为一体的综合语法。因此，系统功能语言学不仅关注小句的形式，而且关注小句的意义和功能，这与吕叔湘（1979）、邢福义（1995）等人的观点不谋而合。再者，系统功能语言学兼顾形式和意义对小句进行区分，弥补了“小句中枢说”语用标准的不足。最后，已有学者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视角既对英语小句（何伟等2015b），又对汉语小句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句法描述（何伟等2015a），从其研究结果看，系统功能语言学对于英语及汉语小句的分析都表现出较强的适用性。综上，本文认为系统功能语言学可为英汉小句的对比研究提供一个比较合适的理论框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