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天是元宵节,中国传统春节年俗中最后一个重要节令,又称上元节、元夕、灯节。元宵之夜,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们赏月观灯,放烟花、猜灯谜、吃元宵。因此今天我们特别推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白维国先生所著《金瓶梅风俗谭》中《元宵节花灯》这一段,向大家展示我国古代元宵节观灯赏灯的热闹场面,同时也表达我们对白维国先生的敬仰、怀念之情。 一首民谣道:“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足见过年余兴之悠长。不过那是把元宵、二月二,甚至寒食、清明都算进来了。一般地讲,过了破五,衙门办公,商店开业,就算把“年”过完了,人们又忙着准备下一个更热闹的节日——正月十五的元宵灯节了。 元宵节 新正虽是大节,可是时值晦朔,月亮不露脸儿,在照明不发达的古代,不宜于夜间户外活动,所以基本以家庭为中心开展活动。到正月十五,一年中的第一个望日来到,为群聚的夜晩户外活动提供了自然照明条件,于是中国最热闹的狂欢节日元宵,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花灯 元宵节灯笼艺术 “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这是《金瓶梅》第四十二回卷头诗的头两句,又道是“天上元宵,人间灯夕”,“溶溶宝月,灿灿花灯”,元宵总是和花灯连在一起的,所以元宵节又称灯节。 这风俗起自何时?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有《列灯赋》云:“何解冻之嘉月,直蓂荚之盛开。……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辉交映,倒影澄鲜。”解冻之嘉月,当指春王正月。蓂荚,瑞草,传说月初一始日生一荚,十六日起日落一荚,盛开,正当十五日。可见那时已有正月十五燃灯的活动。 隋代柳彧曾呈文奏禁上元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之类“非法非道”的民间游娱活动,唐代却得到皇家的批准。韦述《两京新记》载:“正月十五日夜,敕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灯,光若昼日。”验之以隋唐两代“竟夕鱼负灯,彻夜龙衔烛”,“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等元夕诗句,可知元夜张灯从隋唐始已成不可逆转的盛大民间习俗。 元宵节国画:唐代的赏灯活动 宋初,蜀孟初降,太祖赵匡胤以年丰时平,诏开封府更增十七、十八两夕,元宵观灯之期从三夜增加到五夜,而张灯的准备工作实际上从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记曰: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之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面北悉以彩结山沓,上皆画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 南宋 李嵩《观灯图》局部 这种热闹的情景,除元代那几十年外,差不多延续了千有余年,至今遗风犹存,民间习俗该有多么大的力量!被目为明代社会风俗长卷的《金瓶梅》,对跟元宵有关的活动的中心——逛灯市与赏花灯,自然不会惜墨。 灯市,唐人诗文中没有提到。大约那时还是以游赏为主,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民间贸易。北宋词作中有两处提到灯市,但是记北宋都城汴梁风物甚详的《东京梦华录》却没有记载;记南宋都城临安风物的《武林旧事》卷二提到了,谓“都城自旧岁冬孟驾回……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石湖有《灯市行》诗,诗云: 吴台今古繁华地,偏爱元宵灯影戏;春前腊后天好晴,已向街头作灯市。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两品争新最先出,不待三五迎东风。儿郎种麦荷锄倦,偷闲也向城中看;酒垆博簺杂歌呼,夜夜长如正月半。 明 《宪宗元宵行乐图卷》局部(卖花灯) 石湖先生是南宋初年人,此诗序云“以识土风”,那么灯之成“市”当在更早的时候。到明代中叶,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繁华热闹的景象又非《武林旧事》所记可比。《金瓶梅》第十五回有一大段铺叙狮子街灯市的锦簇文字,很能反映出明代元宵灯节的繁盛景况。且摘引一段以娱耳目: 往东看,雕漆床、螺甸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目。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容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蛾,鬓边斜插闹东风;䌧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 灯市上百货杂陈,仕女如云,笙歌鼎沸,灯月争辉,该有多么热闹欢快呢!不要以为这只是小说家笔下的夸张与渲染,跟刘侗、于弈正《帝京景物略》卷二所记帝都灯市的富盛宏大场面相比,《金瓶梅》所记毕竟缺少大家气象,竟然显得有些寒素呢。且看刘侗、于弈正所记: 今北都灯市,起初八,至十三而盛,迄十七乃罢也。灯市者,朝逮夕市,而夕逮朝灯也。……市之日,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衢三行,市四列,所称九市开场,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能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向夕而灯张,乐作,烟火施放。于斯时也,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明朝《上元灯彩图》局部 这是一幅多么火爆热烈的场景!读此,即可知《金瓶梅》所叙并非虚饰了。 尤有趣者,刘、于还记有“市楼南北相向,朱扉绣栋,素壁绿绮书;其设氍毹帘幕者,勋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眷属也。”读到此处,便自然联想到《金瓶梅》第十五回所叙西门庆妻妾,在灯市街的临街楼上看灯玩耍那一段文字来,其中写潘金莲: 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 文字恣肆活泼,把市井妇女百无忌惮,名曰看灯而实欲人看的情态刻画活现。帝都勋戚家眷,想来不会如此放肆无忌,但那场景、那韵味、那心情,该是一脉相通的哟。 既云灯市,核心自然在灯。前引《金瓶梅》铺叙灯市的那一段文字,开头还有一大段对花灯诸品的描绘,亦引在下面: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沸沸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并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玩玩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洲阆苑。 清代 《升平乐事图》(白象花灯) 这里所列的几十种灯品,也并非小说家的夸饰与虚构,实出于现实生活,有同时代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所记为证: 腊后春前,寿安坊而下至众安桥,谓之灯市,出售各色华灯。其像生人物,则有老子、美人、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之属;花草则有栀子、葡萄、杨梅、柿橘之属;禽虫则有鹿、鹤、鱼、虾、走马之属;其奇巧则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万眼罗、玻璃瓶之属;而豪家富室,则有料丝、鱼、彩珠、明角、镂画羊皮、流苏宝带。品目岁殊,难以枚举。 清代 《升平乐事图》(鹿灯) 你瞧,二书所列灯名目,该有多么相近,足见当时灯品之盛。而每一品灯用料之精美,工艺之考究,做工之精巧,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得了的。下面只拣《金瓶梅》里提到并于史有征的说上几品。 先说开头的那两句:“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这是转着文说的,若俗着说,就是两条龙灯、一只鹤灯。以彩龙兆祥,仙鹤兆寿,取意吉祥。这两品原是宋代宫廷大型灯彩,仁宗朝做过参知政事的夏竦有《上元应制》诗云:“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咏的就是这两款灯。如今人们谈起龙灯,会想到耍龙灯、舞龙灯什么的,而最早的龙灯只是供人观赏,并不能耍着玩的。《东京梦华录》卷六记载当时的龙灯形制云:“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如双龙飞走。”可以想象,数万盏闪烁摇曳的灯烛长龙该有多么壮观,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龙灯呢!读到这里,人们就会明白什么是“龙衔火树”,什么是“火龙宝炬”,而不再把他们只看作华丽的词藻了。《金瓶梅》这两句诗又见于《水浒传》,文字或许脱胎于彼,但更大的可能还是风习相传吧。 明代 仇英《南都繁会图》局部 《金瓶梅》这段赞词里所写的灯,许多是用动态来形容的,如“鲇鱼灯,平吞绿藻”;“秀才灯,揖让进止”;“师婆灯,挥羽扇”等等。这也不是作者笔下的虚泛之词。明桑悦有一首咏老人灯的诗曰: 假合分明两鬓秋,鲍郎衫袖带膏油。衰颜自分随灰灭,急景何妨秉烛游。得火常时能腹暖,避烟终夜只摇头。却疑南极星辰见,一点光芒落海陬。 《金瓶梅》也写到老儿灯,是借潘金莲之口说出的,没有描写。读了桑悦的诗,就知道老人灯的头部原来是会摇动的,大约跟走马灯一样,利用了空气对流的原理。同理,秀才灯会作揖,师婆灯能挥扇,鲇鱼灯可吞藻,足见花灯匠人用心之巧。不过,若是跟那些作工复杂的豪华巨灯相比,这些小巧机关又数不着了。《东京梦华录》卷六记文殊、普贤灯曰: 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 《武林旧事》卷二记大型琉璃灯曰: 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 明吴兆咏夹纱灯诗曰: 火树当筵出,灯屏绕席斜。逶迤一片影,匼匝九枝华。薄素流明月,层波浸百花。龙膏燃作雾,鹤彩散成霞。晓户鸾窥镜,春窗蝶误纱。盈盈空内外,瞰客若为遮? 读了这些豪华灯品的记述与描写,就可知道《金瓶梅》所写“双龙戏水”,极有可能真的有水可戏。制造如此精巧侈华的灯具,不知须耗费灯工多少的心血与工夫。明张岱《陶庵梦忆》记里人李某,曾作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灯成而抚台已物故。”这位抚台大人既有闲情委人造灯,想来还不止于衰朽至甚,两年时间,灯未成而人已逝。这个例子或许太偶然,或许所制的灯太复杂了,我们再看看最普通的灯吧。宋陈元靓《岁时广记》记有莲花灯的制法: 以竹一本,其上破之为二十条,或十六条。每二条以麻合系其梢,而弯曲其中,以纸糊之,则成莲花一叶;每二叶相压,则成莲花盛开之状。爇灯其中,旁插蒲棒荷剪刀草于花之下。 这一盏极普通的莲花灯,制造起来也够复杂的了,所以面对“月让灯光”的盛大灯山、灯河、灯海,人们是不能不感慨的。明谢肇淛《五杂组》载,宋仁宗时蔡君谟知福州,上元日令民间一家点灯七盏。有人做诗讽曰:“富家一盏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清歌无妙曲!”弄得这位太守扫兴而罢。 明 《宪宗元宵行乐图卷》局部 除了上面那段赞词所铺叙的诸色灯品,《金瓶梅》还零星写到一些花灯名色,如羊角玲灯、绣球纱灯什么的。这里只说说第四十一回乔大户送给西门庆的两款灯——珠子吊灯和羊皮屏风灯。 珠子灯以珍珠穿成,素以豪华称。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载,唐明皇时,匠工毛顺“巧思结创缯彩,为灯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这恐怕是珠灯之滥觞吧。宋人著述中已见珠灯名目。《武林旧事》云:“珠子灯则以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或为龙船凤辇、楼台故事。”清代琐记扬州风物的《扬州梦》也写到珠灯: “方者以木为胎,穿珠成行,草成花纹;玲珑者,以铁丝为胆,穿珠成宝盖,成禽鸟式。然燃烛处必雕檀木,嵌玻璃。” 珍珠本就光泽圆润,为宝盖,为流苏,在灯烛辉映下会显得更加晶莹剔透,光彩纷呈,平添出许多富贵气象。但那灯的照度,肯定不能博人恭维,兼以贵重,平日是不用它的,只在节间才拿出来挂挂。《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写“玳安与琴僮站着高凳,在那里挂灯——那三大盏珠子吊挂灯”,既出于生活真实,又对前文乔大户送西门庆的“珠子吊灯”不动声色地做了交待,堪称细密的一笔。 羊皮灯以细薄羊皮镂刻成图案,衬以透明或半透明的材料,产生影戏那样的效果。《武林旧事》谓:“羊皮灯则镞镂精巧,五色妆染,如影戏之法。” 羊皮灯的原料并不贵重,制作上却有讲究:首先灯的规格要大,小了影响效果;其次图案繁简须适宜,过繁灯不显,过简影不显。《金瓶梅》专举“羊皮屏风灯”,可谓深得其窍。屏风灯面积大,光源小,本有明暗不匀的缺点,用羊皮镂刻的图案来调解,近光源处遮,远光源处露,使灯屏布光均匀柔和,又可增强明暗反差,充分显现出羊皮灯的影戏效果。这跟他写的珠灯必举“珠子吊灯”的用意是一样的:珠灯高悬,珠络累垂,最能体现出珠灯的华美来。俗话说,凡事怕琢磨。一张灯节礼单上平平开列的两款灯品,没有比这再简单的情节了,可仔细咂摸咂摸,竟也有许多意味在里面呢。 最后要说到的是“烧灯”,它是元宵节的结束曲。《金瓶梅》第十五回有这样一个小细节:西门庆众妾在灯市节楼上看灯,潘金莲指给孟玉楼看这个婆儿灯,那老儿灯,“忽然被一阵风来,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不了。”明代灯市从初八日起到十七日止,十天时间,风吹雪打,象这样损坏的灯会又不少;没坏的,也减色旧了许多。所以灯市结束时,除了贵重精巧的灯精心收贮外,一般的也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刘邦彦有《上元五夜观灯》诗,十三夜云:“新放华灯连九陌”,十四夜云:“灯光渐比夜来饶”,十五夜云:“九衢灯烛上熏天”,十六夜云:“次第看灯俗旧传”,十七夜云:“试看烧灯如白日,鳌山无影海漫漫。”把灯市初开,渐入佳境,盛极一时,逐渐冷淡,最后一炬烧空的过程写得甚有层次。到烧灯这一刻,元宵节就算结束了。 白维国先生所著《金瓶梅风俗谭》(图文本) 商务印书馆2015年出版 原载《金瓶梅风俗谭》商务印书馆2015年12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