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凌 吴越:袁凌你好,《收获》以往发过不少非虚构,多为学者、作家亲历见闻。你的《寂静的孩子》应该说是在《收获》上发表的第一个来自专业非虚构写作者的作品。你写的是当代儿童的生存与生活。我们选取的八个故事中,包含了在原乡的儿童、在他乡的儿童,以及在城市家庭中的儿童——他们家境不同,却同样遭遇了匮乏与困顿,以及你所强调的:寂静,孤独,隔绝。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认为,儿童本应该是怎样的?你所写到的这些儿童的静默与隔绝是否属于异常?假使异常,那么它的产生中,有多少是源于环境因素? 袁凌:孩子的天性是活泼又敏感的,他们需要陪伴、活力和成长。我笔下的这些孩子,生活状态和性格显现并不全然符合儿童的天性,其中既有个体的偶然境遇,地域、阶层、群体的特殊性,在中国又有普遍性。譬如贵州毕节一条大山沟里的八兄妹,生养这样多孩子的家庭,在眼下中国是特殊的,但每一个孩子的成长情境和个体性格,又是和一般的中国孩子相通的,而且我后来在北京五环外也找到了类似的孩子众多的打工家庭。再如一个得了蓝嘴唇病夭折的少女,遗愿是让蹬三轮摩托的父亲去学校把作文奖状拿回来,她的病是罕见的,但她的青春美好、对写作的痴爱、底层艰辛的家境,以及父亲悼念女儿的深沉情感,又是普遍的人性和社会情态的一部分,并且让人想到“美好者不祥之器”的人类悲剧情感。 从社会角度说,城乡二元背景下的打工经济,造成留守和流动儿童的现状、应试压力下的教育制度、家庭亲子关系的缺陷、社会福利制度的某种欠缺,以及整体社会潮流氛围的影响,共同造成了不符儿童天性和成长需求的现状。这些都是需要关注的。 “寂静”也不是对这些孩子的确切概括,只是某种特性描述,意在提醒我们关注孩子的内在,倾听他们的“寂静之声”。对这些孩子的个性进行全面的概括,是很难的,也是不必要的,他们的生命情态即使受到某种制约,其中蕴含的丰富度和可能性也总是超出既成的想象,无从定义,这也是吸引我去接近和传达他们的原因。 吴越:这个选题是如何发生的?是什么想法让你持续不断地把这件事做了三年?采写过程与原初的想法是否一直匹配? 袁凌:这个选题最初来自于和公益组织的联系,起初是跟着探访了几次儿童,后来乡村儿童联合公益的专职摄影师赵俊霞邀请我搭档做为期一年半的系列儿童探访,当初对于着手去做这样一个长线的项目,我经历了很大的犹豫,一个是投入很大,需要在几年时间内,每月一半左右的时间下乡探访,而我还有本职工作和其它写作项目,以及自己的生活;探访的方式是同吃同住,全程体验,必然会经历很多物质条件的辛苦、一定的危险和身体、心力的损耗,当时我甚至有一种夸张的担忧,自己是否会“家破人亡”;另一个是没有主题,不知道有多大价值。但又本能觉得,有这样一个深切接触孩子的机会,不应该放过。再加上可以写小故事帮助孩子筹款,有一定的公益性。虽然公益性和文学性是两回事,但我并不排斥文学兼具一定的实际作用。 初期的几次探访过后,我曾经有过放弃的想法,一方面是精力和身体难以为继,另一方面是困惑于没有主题,材料相对平淡,投入到底有多大价值。但是随着探访深入,孩子们生活本身的力量显示出来,我渐渐明确了最初的想法:孩子们的存在状态本身是最重要的。非虚构并不一定要是主题或者样本式的写作,也无需特稿式的以小见大,在一个微观的事件或地点上寻找关于中国或者人类的象征。小就是小,每一个孩子的个体存在本身就是它的价值。虽然我做不到了解所有的孩子,也难免会有选择和判断,但对待探访的每个孩子,要尽量平等地传达他们个体存在的丰富和意义。在每一个孩子的故事当中,也不去刻意追寻戏剧性冲突、主题和焦点,而是忠实记录有意味的生活细节,捕捉传达心灵悸动和人性脉系。 意义的困惑逐渐解决之后,探访也就逐渐坚持了下来,除了对我个人的写作意义,对于公益组织来说也起到了一定的实际作用,通过系列的故事帮助他们筹款。在原定的两年行程结束后,我觉得已经探访的孩子偏于留守和偏远状态,又自己寻找线索,在更接近城市的地域做了一年多探访,大体上涵盖了从留守到流动,底层到中产阶级家庭各样的儿童生活情态,当然重点是底层儿童,成了现在的样子。 吴越:初读《寂静的孩子》是在高铁上,起初感觉平淡,这不是通常意思中的平淡,而是字面上的感觉,平,平静;淡,散淡。像自然界的风吹万物,没有戏剧冲突,没有跌宕起伏,甚至没有中心人物,这一笔那一笔,有一种笔意上的匀速。但是,看到兄妹轮流吮吃一根已经没有任何余肉的骨头这一幕,我完全没有防备地被击中了。让我引用这段文字: 抓饭里只坐着一块羊肉,父亲用小刀剔下了肉,交出来一根骨头。弟弟和妹妹为这根骨头发生了短时间的争执。米亚抓着饭吃,用眼睛瞟着。争执必然地以弟弟的胜利告终,他拿到了嘴边细细地啃。 弟弟啃完骨头后放到了盘子里,妹妹拿起来接着啃。似乎实在没有什么内容了,才把骨头放下。 但是过了一会儿,米亚似乎不经意地拿起了这块被啃过两茬的骨头,再次送到嘴边。她啃吮的动作比弟弟妹妹细致得多,似乎是在吸取肉眼不可见的残余养分。看到外人的目光,她放下了一会,但过一下又拿起来,直到骨头变得和戈壁上的化石一样光溜溜,像是天生和肉没有任何关系。 这根肉骨头来自古尔邦节的遗留。过古尔邦节时,家里花500块买了一只羊宰杀,这是一年到头家中的肉食来源。 父亲始终没有介入这个过程。他只是最后把剩下的抓饭用手指细致地赶进嘴里,再舔干净手指上的油。 以上是一个例子。通篇读下来,类似的令读者“炸裂”的场面其实非常有限,大部分都是悠悠的、日常的。但观感已然不同——纤毫毕现。作为一个陌生的、暂时的“外人”,你能够观察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但你承认这有限,赋予有限的时空和活动相对准确的质地。这很不容易。想知道你是怎么设想这次调查与写作的目标,怎样调试叙述语言的焦段和温度。 袁凌:正如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这个探访项目起初没有特别明确的主题和目标,只是隐约感觉到第一手在场经验的重要性,同时在探访中要摆脱通常的主题和样本式思维,愿意去平等看待生活细节,尽力详切地纪录个体存在,尤其是生存质地和人性细节,在平淡日常中见出意味。 探访虽然放弃了以问题和意象为中心的采访成规,采取了浸入式体验方式,更多时候是在观察和一起生活,以求能尽可能地传达日常质地和内在情态,但受制于时间和外来身份,内化的程度还是有限的。因此在叙述视角和语言上,只能采取诚实自律的态度,避免上帝视角、隐喻“文学性”和抒情冲动,遵守非虚构的“有限视野”写作规范,作者和文学性退居次席,尽量让孩子们和家庭的存在处于视觉中心来呈现。 文学性是非虚构写作面临的深层课题,对于我来说,并不想局限于非虚构体裁,而更看重非虚构作为一种精神,贯穿到跨越门类的写作中去。但就这个项目来说,我愿意放弃跨界式的尝试,以及对更丰富的文学性的某种追求,局限于在场经验来写这些孩子们,写作一部严格遵守规范的非虚构文本。我觉得这是他们的生活本身要求我这样去做的。 吴越:可能这是个闲篇、是个题外话——但我还想问一下,你和这些家庭的相处如何?你怎样让他们理解你的来访?有什么是最终的写作无法抵达和逾越的吗? 袁凌:和孩子们的家庭取得联系,最初是借助于公益组织的介绍,具体的相处当中,还是会有诸多沟通和信任的问题,譬如我们曾经被边境线上的孩子家庭当作拐卖儿童贩卖器官的“杀人狂魔”,也曾遇到冷眼拒斥,有时则是超出我们能力的要求帮助。最近一年多的自主探访,更是屡费周折,譬如联系一家在北京种菜的流动儿童家庭,辗转了半年多。但整体说和这些家庭的相处都不错。 具体开始探访后,重要的是尽量摈弃外来视角,克服生活习惯和生存条件的不适,能够变成家庭和孩子的自己人。生活条件和习惯的不适,是必须克服的,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厕所,探访去的很多地方没有厕所,对于当地人已成习惯,外来者却很难适应,这点上我佩服搭档的女摄影师,她都克服了下来,我也就没什么抱怨的。另一个是床。我睡过各种各样的床,有阁楼上的草堆,没有被子的光木板,和猪圈头顶头的床,和大黑棺材挨在一起的床,雨水和着烟尘流到脑门上的床,还有男女七八人同炕,或者和患结核的尘肺病人挤在一起,都需要克服某种心理障碍。 有些时候,我们还帮助探访家庭干活或办事,即使从客观记录生活的角度说这不够客观。 生活打成一片并不够,还需开放自己的内心,真正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想法,不拒斥,有对话但不先验地质疑,有一种自然的平等态度,这样才能得到他们在平等心态下的敞开。和孩子的交流,也有一个平等问题,某种程度上要降低心理年龄,放下某种成人的俯视,真正理解和认同孩子的内心世界,这样有时会让身为成人的我们处于尴尬境地,但却是必须的。从我的理解来说,人和人之间,真正有意义的就是交流互动,这胜过了一切延伸的意义。 三年多探访下来,我和其中一些家庭建立了比较长期的联系,有些孩子和家长至今会经常联系我,有几个家庭是反复多次探望,我本人也牵挂其中的某两个孩子。还有几个儿童,我们的探访帮助他们解决了一定的现实问题,譬如帮助内蒙古一个男孩做了先天性心脏病和巨结肠手术,使他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发动捐款帮湘西一个九岁孤女和她奶奶翻盖了行将垮塌的老屋屋顶,为辽宁葫芦岛矽肺病区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姑娘补办了户口,这些比起采访所得本身是更让人感到安慰的。 另外一些孩子,则让人感到无从挽回的痛惜,譬如前面说到的蓝嘴唇病女孩,头一年探访,她写下的名字还像茉莉花瓣一样留在我的笔记本上,第二年去她已经去世;另一个女孩,我们探访之后第三天她就过世了。 回想起来,我一点也不后悔这几年的投入,除了写作的意义之外,和孩子们相处,传达他们的生命世界,也丰富了我自己的生命,带给我理解世界、理解孩子以及理解自己的能力。我感到自己变得更柔和、包容和有耐心,至少是有趋向这些的意愿,和以前不完全一样了。 如果说到有什么是这样的探访与写作无法抵达的,就是孩子们的生活意义本身、他们的生命本身。相比之下,我们的文字是无力的,只能传达有限的一部分内容。我们也无力实质改变孩子们的命运,无法真正摆脱外人的身份。这也是写作者的宿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