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一寸灰》《读书毁了我》上海书展签售会 时间:2018年8月18日15:00 地点:上海展览中心友谊会堂 嘉宾:王强 藏书人、新东方联合创始人、真格基金联合创始人 毛尖 影评人、专栏作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主持:骆新 记者、新闻评论员,主持人 主办:世纪文景、草鹭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毛尖老师在最新随笔集《一寸灰》中,分享了她对经典小说的见解。王强先生作为成功的商界人士为大众所熟知,但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痴”。在《读书毁了我》中,王强先生也展示了他在世界各地寻书、看书、买书、藏书的点滴,历数他对小说的理解、对历史的随想以及沉浸于阅读的乐趣。 读书和爱情 都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带向更广阔的世界 每个人生活当中,都有“爱过的人”和“恨过的书” 主持人:我们今天这场活动请到的两位,是我朋友中读书读得相当多的人。读书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但两位的文字,和他们对社会做出的贡献,远远大于“个人阅读”的作用,因为他们确实影响了很多人的思维,和他们的人生。 王强老师是新东方的联合创始人,也是真格基金的联合创始人。在大伙儿的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不过他还有一个更有趣的身份——他是个书痴,或者叫作“书迷”。俞敏洪曾经评价他:“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关于阅读,王强老师有很多精辟独到的见解,比如“读书只读一流的书”,“畅销书坚决不读”,“只读人类历史上大浪淘沙留下的作品”。王强口中所谓“一流的书”,是作家倾其鲜血、生命和经历写就的,这样读者读到的也才是真文字、真语言,感受到的是真实的世界。读完一本真正的好书,就像完成了一段足不出户的旅行,在一个独特的世界里,与伟大的灵魂邂逅,朝夕相处,忘却也突破了时间和空间对生命的限定。今天王强老师带来的书,听名字有点匪夷所思,叫《读书毁了我》。具体请王强老师稍后做解释。 时隔四年,毛尖老师也带来了她最新文集《一寸灰》。书中收录的68篇文章中,“读书”与“爱情”都是无法躲开的主题。从影视评论,到文学评论,再到生活杂记,文体虽各有不同,却依然是最独到的“毛尖体”:时而尖酸泼辣,时而深情款款,时而又正襟危坐,语藏机锋,撩人过瘾。 如果说读书和爱情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也许是我们从中汲取的东西都无法被准确衡量,却都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带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让无聊的生活变得熠熠生辉。每个人在生活当中,都会有“爱过的人”和“恨过的书”,让我们先跟王强老师、毛尖老师进行一场对话。 毛尖:我先帮王强老师介绍一下吧。大家都看过《中国合伙人》吧?里面佟大为扮演的角色就是他。我怎么跟王强老师认识的呢?我写了一篇影评,把《合伙人》评得特别“狠”。大家都知道,《合伙人》把一个“美国梦”的故事拍成了一个“中国村梦”,而且找了特别“油光水滑”的中国三大明星:黄晓明、邓超、佟大为,扮演他们新东方的三驾马车:俞敏洪、王强、徐小平。这三个人又青春又美貌又能赚钱,而且三十年过去了还是又青春又美貌。所以我当时看了特别气愤:我们这么辛苦地工作,三十年以后被摧残得一塌糊涂,他们赚了这么多钱,三十年之后反而更加青春美貌。所以我就写了篇特别“狠”的影评。没想到过了一年以后,有个朋友约我跟王强一起吃饭。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在饭店里打起来怎么办?但是后来也握手言欢了。 之后跟王强老师接触久了就发现,他确实是我认识的最爱书的人。他是真的喜欢书,里面真的有他生命的全部欢愉。打个比方,王强拿到书,就像玛丽莲·梦露站在地铁的通风口裙子被吹起来的那种感受。王强作为一个爱书人,拿到书的那种“生的欢愉”特别强烈。所以我看《读书毁了我》,有一种“受”的感觉——“你来毁掉我吧”! 站在这六百册、几架的书籍面前 既像面对墓碑,又像面对活生生的生命 仿佛世界全部的永恒性就摆在我的面前 主持人:王强老师,能告诉我们,您买书、藏书,一共收集了多少本? 王强:我的书一共分两类。有一类是读的,不是拿来收藏的。我的家,只要有墙的地方,就有书。我在北京的家,装修的时候,我让装修队把所有的墙都装成书架。设计师说,这么多墙,都做成书架的话,放不满会很不好看。结果搬进去之后半年,我又把设计师找来,多做了十几个活动的书架,放在墙前面,他才知道我是真的有这么多书。从在北大念书的时候,这几十年来,我唯一的而且越来越强烈的嗜好就是书。所以我的书从数量来说,真的没法算。 毛尖:那你恨过书吗? 王强:其实这些书,我并没有倾注我所有的精力去读完——这一点是我最“恨”的。人的寿命有限,面对这些无限的经典真是无能为力。我以前写过,哈佛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出了一套希腊罗马古典作家的,希腊语、拉丁语、英语对照的著作全集,到目前为止出了大概六百册。钱锺书先生花了一辈子时间读这一套书。当年哈佛的方志彤先生,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收集了一半——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这套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要了解古希腊、罗马的作家,这套书几乎就穷尽了,残篇也不落。这六百多册书,拉丁语用的是鲜红色的封面,希腊作家用的是草绿色的封面。站在这六百册、几架的书籍面前,既像面对墓碑,又像面对活生生的生命,红绿相间,仿佛世界全部的永恒性就摆在我的面前。这么多优秀的书,怎么样才能一字一句地精读完呢?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恨”,这些作家太能写了。 主持人:有人认为书是一种载体,不应该用价格来谈论书。那么,你是更在意你用钱买到的这种叫书的“收藏品”呢,还是更在乎这本书承载的思想意义或者说内容呢? 王强:我收藏的书,首先在我心目中是绝对经典的。古老不一定就有价值。从收藏角度,是会从版本学、字体学、印刷学、纸张的制作、美术设计到装帧等等来考虑,但我认为凡是在历史上留下重要价值的书就是值得收藏的,其他的标准并没有触及收藏的核心。 我跟其他的一些藏书家不同,我收藏的书是肯定不会去卖的。我尽量按照某些主题,把它们聚集得比较完美了以后,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不知道这天出现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在什么地方,我这三十多年来辛辛苦苦汇集的一批英国文学史上瑰宝级的东西,能够在一个比较安定的地方来延续它们的精神和生命,这是我一直想的。 主持人:像王强你这样一个藏书家,藏了这么多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王强:因为我是研究文学的,在一段相对完整的文学里程发展过程中,我希望做一个样本,让大家能够非常清晰地、系统地,从文学史、从印刷史、从书籍史角度,把支离破碎的东西拼成一个非常有质感的东西。这是我希望获得的质感——将来看到乔伊斯的全部著作:哦,原来是这样!第一个版本的第一本是这样来的。从装帧角度可以看出传承,从排版角度可以看到传承,从版本的更迭也可以看到传承。这样造成了文化史非常有质感的具象化的东西,这是我收藏的想法。 我做收藏,首先我是个阅读者。我不像其他一些收藏家不碰,我真是一页一页翻的。有人会觉得为什么要不断地收藏不同的版本?因为我发现排版版式本身和文字的意义之间有非常奇妙的、神奇的瓜葛。你读莎士比亚的一个剧,如果拿不同排列的版本去读,会非常吃惊地发现它发生了非常奇妙的潜移默化的转变,这个东西是我从西方书籍收藏中感觉到的。 许渊冲先生说 翻译会让我忘掉所有世界上与人相关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作为一个人感觉到人的痛苦 主持人:其实很多人说写影评的人,但凡对这个社会有一些艺术评论的人,他总是要有点跟这个社会不合作的。如果太合作了就会挑不出问题来,觉得这个也可以,那个也可以。如果今天这个《一寸灰》代表“心有一寸灰”的话,未来再看艺术作品的方式是不是跟以往有巨大的区别?甚至你会放弃写影评这个得罪人的事。 毛尖:那肯定不会的,比如王强有那么多书以后,他再看到奥斯汀肯定不会像第一次看到奥斯汀那样心怦怦跳了,但他还是会再对奥斯汀动感情。当你拥有更多生命积累以后,你不是麻木了,你是更敏感。但这个敏感不是表现为要死要活,它表现为更淡定的东西,就像很多小说很多电影表现的那样。就像我在《一寸灰》中写的,那种仿佛麻木其实更敏感的东西是,《贵族之家》的结尾,莉莎走过拉夫烈茨基身边,只是朝着他那一边的那只眼睛,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或者就是《东京物语》的结尾,听大儿子说相伴一生的妻子熬不过今夜了,笠之众也就说一声,“是吗”。 看上去这些人都被生活弄得说不出话,其实,这一声“是吗”,也就是一寸灰。手握一寸灰,风吹雨打都不怕了。 我特别喜欢以小津的电影《东京物语》举例,里面一对老夫老妻生活了一辈子,妻子死了以后,电影没有特别地表现什么,就是非常晴朗的一天,老头走到室外,看了一下外面晴朗的天空。电影用这样一个非常明朗的东西把破碎的心给收掉了,不会像我们很多电影中,如果家里有人生病、有人死了,刮风下雨、冰雹、冰雪。 王强:我补充一个例子,《朗读者》第一期有一个教授许渊冲先生,他是我的老师,今年97岁,几个星期前他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他太太去世的第二天,就和我们班另一个同学到许先生家去慰问他。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老先生没有午休,他仍然坐在他的电脑前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工作。他没有展示任何悲伤的东西,但是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说:“许先生,您休息得好吗?”他说:“我不能休息啊。”我说:“您现在在干什么?”他说:“我从昨天半夜开始,觉得要翻译奥斯卡·王尔德的全集,因为我觉得他的作品写得太好了!我只有更加投入地进入我的翻译世界,才能够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暂时屏蔽掉。如果我不做翻译,我都不知道我的生命该怎么延续。” 最后临走的时候,他说:“王强,你放心,翻译会让我忘掉所有世界上与人相关的东西,因为我不想作为一个人感觉到人的痛苦。” 他不是没有悲伤,但是老先生用文字的永恒压制住了普通人那种波浪起伏的情感。他已经把这个情感升华了,看似和一般人之常情不一样,其实他是超越常情,是在常情之下有更大的一种状态,就像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状态,巨大的包罗万象的东西有时候是看不到的。 人这一辈子要学会一件事情,就是学会告别 读书是不断击破曾经的成见、想法 开发出一个新你 主持人:我自己也愿意跟别人说一点,人这一辈子要学会一件事情,就是学会告别。我们现在很多人是不太会告别的。其实告别恰恰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人不断地要去告别。包括什么叫《一寸灰》,什么叫《读书毁了我》,“毁”在某种程度上是跟过去自己的一次告别,因为你太强调“我”了。但读书是不断击破你曾经的那种成见、想法,开发出一个新你。 王强:佛教首先得去“我”,得“无我”了才行。如果永远存在一个“我”,这种傲慢、偏执放在自我里,会让人很难深邃地去领悟世界和生活给我们的意义。所以“毁了我”,还真得把这个“我”毁掉,才能看世界、看人生。因为我们现在活得太有“我”了,觉得这个世界离不开自己。 读者:王强老师,你当时做班长的时候班上有俞敏洪,你是怎么管他的? 王强:我不管他。我对俞敏洪最大的影响就是让他也爱读书了。因为他是农村来的孩子,他入学时候插秧很好,拔草能力非常强,他见了草和麦苗都有联想。我说你把联想的精力放到读书上。我基本每次到书店买书的时候就带他去。在北大每个月的生活费基本是8块钱,俞敏洪是拿助学金的,所以有的时候我会买两本书,送给他一本。 我讲一个很少谈到的。《中国合伙人》里俞敏洪得了肺结核。其实他确实得过肺结核,然后休学一年,因为传染,他回到江阴。那个大冬天我在内蒙古,那时还没有互联网,电话都没有。大概几个星期后,他从江阴给我写了一封信,在信的最后有一个请求,他说:王强,寒假马上开学了,我在江阴没什么书可读,你能不能帮我借一本英文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当时我年轻气盛,已经读完这个,我想老俞基础很差,上来就读《十四行诗》是很难的。莎士比亚不想当剧作家,莎士比亚最自豪的就是他的几首诗。他看不上他任何的一个剧,所以他不在他的剧作上签名,因为他觉得那没什么。 我就给他写了一封大概十多页的信,从为什么我不能给他借这本书谈起,之后又跟他说他这样的基础应该从哪里做起。应该先从汉语基础打起,把江阴话改成普通话,然后才能理解翻译,然后才能读懂英文,发生共鸣。我说完这个,作为班长应该可以了吧?但是令俞敏洪感动的是,一个多月以后他收到一个重重的包裹。那时候也没有快递,大概走了一个多月的邮路。我记得是七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第一套《中国现代散文选》,从1919年一直收到大概五六十年代,几乎所有的名篇全放在里面了。我当时没舍得给自己买,因为很贵,大概20多块钱,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但是我调侃批驳完俞敏洪以后,心又软了。既然作为班长,对他说要从文字的基础打起,从中文抓起,忽然发现这套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得非常好,就先买了给他寄过去了。我自己买到这套书是一年以后。所以作为班长,对他做了这么一件事。为什么他最后创业想到我?大概是因为有这种情怀。 自己的关心度打开以后, 相对来说对自己更加局促一点 但是对这个世界会更加敏感一点,就是这么长大的 读者:我们知道,无论读书也好,或者写书也好,书里面有些跟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是会有落差的。如果发生落差的话,两位怎么办?刚才毛尖老师说能够接受以前自己不完美的东西,中间的过程是怎么改变的? 毛尖:你想问的是这些年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怎么从一个文艺青年变成了一个比较粗糙的中年妇女,大约是这个意思吧? 还是时间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是我结婚了,如果没结婚的话现在可能还是要死要活。以前我在家里说头疼,然后我老公会关心一下,有了孩子以后我说头疼,他根本没有感觉的,孩子如果说他哪里痛,我老公就很紧张地说“哪里痛?”我知道他的情感位移了,当他对孩子这么关怀的时候我也是释然的。 有了孩子以后,我生活的度量衡改变了,我每天早上要送孩子,下午3点半要去接他,以前没有孩子的时候都可能睡到下午2点钟,有时候下午上课,3点钟还要定个闹钟,觉得是很可怕的和不可思议的。现在不可能睡到下午3点钟了,我整个自然的反应都改变了,会更多替别人着想了。 我的世界观也改变了,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饱。但我接下来的世界不一样了,这个世界是我儿子要生活的世界,是我儿子的儿子生活的世界,我会想得很远,有时我会更加愤世嫉俗一点,更加希望这个世界更好一点。所以每次社会上发生什么响动,像疫苗这个问题,因为我儿子打过疫苗,一年前打过狂犬病疫苗,所以我就很关心这个问题。 有了这些以后,我会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以前古人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会更加关心别人,这样视野就打开了。自己的关心度打开了以后,相对来说对自己更加局促一点,但是对这个世界会更加敏感一点,就是这么长大的。 如果认为“碎片化也构成知识” “碎片化就是未来智慧本身” 会走到离智慧越来越远的地方 读者:第二个问题,因为现在自媒体、新媒体占用了很多年轻人的碎片化时间甚至是读书时间,两位怎么看?不知道你们现在一年读多少本书? 王强:在互联网时代,我有个观点。大家都说碎片化时代,新的技术、移动设备让我们接受信息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但是这个变化产生的影响有几个层次:首先,我们的阅读习惯必须来适应这个设备,因为我们用传统读报纸的习惯去读这个东西在生理上也行不通了。人进入了新的进化过程中,我们必须来适应自己创造的这个东西。 但反过来说,碎片化只意味着这个设备呈现信息的一个外在的形式,这个时代没有改变的是知识的性质和智慧的本质。知识的性质是什么?按康德的界定是:知识是被组织化了的信息。组织化有相当完整的结构,碎片化没有组织没有结构,在康德眼里它就不构成知识。 所以在现在所谓的“碎片化时代”,如果大家只是由于信息生产和传播的碎片化而把知识本身也碎片化,认为“碎片化也构成知识”、“碎片化就是未来智慧本身”,我觉得会走到离智慧越来越远的地方。 现在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在碎片化时代,那些引领者、那些满足消费者的人都是反或者超越碎片化的人,而那些陷入到碎片化状态的人,却永远只是潮流的追随者、消费者。 在新媒体时代,我仍然强调还是要花时间去系统读那些长的、有深度的、经典的东西,它会抗衡由于全世界碎片化状态所带来的追求快、追求浅、追求多的状态;相反,如果你能追求少、追求专注、追求深、追求慢,反而你会脱颖而出,变得有所不同。这个“有所不同”恰恰是生命中你和别人产生区别或者落差的最重要的东西。正是由于不同,它就产生了特别的价值;要是和他人相同就没有大的价值了。 这个世界上有设计游戏的人,但是相比于大批玩家是凤毛麟角。他也玩,但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玩的欲望,他做的是能让你去玩,不断地玩。结果有些人一辈子就是一个玩者而已。 其实这个世界上就两类人,如孟子所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和劳力者有区别,那你要做哪个?这里我不是说劳心者更好、更优秀,我想说的是,如果大家都劳心的话你去劳力,你就不同;如果大家都劳力,你去劳心,你仍然不同。而这一“不同”恰是你的生命和其他生命产生重大区别的那一点点质的差异。 整理/雨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