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生于1976年,贵州修文人。毕业于贵州师范大学中文系。有作品在《当代》《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和入选各类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向日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等。根据其小说改编并担任编剧、吴天明导演的同名电影《百鸟朝凤》获中国电影金鸡奖评委会特别奖、中国大学生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华表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很小的时候,父亲是个乡村教师,订阅了很多文学期刊。刊物上好多都是文学史无法绕过的名字。捧着书就想,当个作家该是如何荣耀的事情啊!有次小学语文老师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几乎没有思考,我说我要当个作家。老师立刻就笑了。我不怪他,他差不多六十岁了,问过很多学生这个问题,那些小时候豪言要做科学家、政治家的,最后都做了农民。我的老师笑完后,又问我,为什么要当作家呢?我说当作家有面子。我的老师很真诚地对我说,其实,当个村支书更有面子。 我的童年属于典型的放养。父母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对我们兄妹几个进行有效管理。夜晚归家,从大到小点一遍,只要还活着就阿弥陀佛了。虽然在物质上极度贫乏,但是精神却很自由。就拿读书来说,我都读到五年级了,我父亲还不知道我连两位数的加减法都捋不顺溜。 放养有放养的好处,父母的不作为让我拥有了极大的精神空间。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总是主宰着我。放牛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村子里的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牛,会不会遭到这些原本就是牛的家伙的排挤;看见村子里面最邋遢的那个人,就想他身上的虱子会不会为了抢夺一块肥沃的地盘而进行群殴。 没日没夜的遍地乱跑,让我和那片土地建立了朴素而深厚的感情。如今,一旦空闲下来,我就会回到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听老人们絮叨往事,看风掠过村庄,闻烈日下苦蒿的味道。我小说的场景和人物,几乎都和那片土地有关,只要一想到他们,我就特别来劲。 后来,父亲调到镇上做了一名中学老师,我也跟着到了镇上。做了中学教师的父亲这个时候腾出手脚准备教育我,但是为时已晚。放养时间太长,圈养几乎不可能了。我的初中生涯和课本关系不大,眼睛长年累月都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女孩是我邻居,漂亮得惨绝人寰(后来进城开了眼界才知道,这属于误判)。不过很遗憾,由于我姿色平平,整个青春期一直被密集的青春痘笼罩,所以那个女孩对我几乎就没有正眼瞧过。我爱的人不爱我,弄得我极度自卑,就开始用大把的时间来阅读。 那阵子我们镇上有个租书的小铺子,里面有金庸全集,借回来就开始读。按理说,初中二年级文化水平阅读金庸小说已经绰绰有余了,可悲的是那些书全是盗版,而且盗得还很不要脸,有时候一整段都不知所云。于是先怒火万丈地问候了盗版者的祖宗十八代,接着就开始自己组织文字,尽量让上下文能有效地衔接。等把金先生的十五部村级盗版书读完,我的作文水平居然冠绝全班。老师一次在给同学读我作文的时候很兴奋地表示:肖江虹的作文有浓郁的古典气息。 整个初中生涯,我最接近文学的一次经历发生在生机勃勃的初春。在一次全省的作文比赛中,我居然获了一个优秀奖。除了拿到五十块钱的奖金,那篇作文还刊载在了省里面一本很有名气的教育类杂志上。听说有奖金,就谋划着无论如何得买条香烟孝敬我的辅导老师。等奖金到手,这个计划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一群狐朋狗友三下五除二就把奖金消灭得干干净净。吃人嘴软,一帮人抹着嘴对我阿谀奉承,说你将来肯定是个作家。本来还心有戚戚,一听这话,立刻就乐得屁颠屁颠的。前段时间搬家,我居然在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了那篇文字,才读了一段,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上高中后,学校有个小型图书馆。读得最多的古代典籍,最喜欢《三国演义》,这本书至今都是我的最爱,读了多少遍记不住了。反正很多精彩段落都能背诵,比如隆中对,比如舌战群儒,比如骂死王朗。我甚至能说出书中每一个人的名字,包括那些一出场就给干掉的可怜虫。 不用说,阅读让我的语文成绩一骑绝尘。每次考完试,我的语文老师拿着我的试卷笑得花儿都谢了。其他科目就惨了,到高三毕业,我连一个简单的化学方程式都配不平,化学老师有次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敢肯定,你的脑髓是豆渣捏的。 严重的偏科,上好大学是不可能了,最后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我特别沮丧,父亲却高兴得又唱又跳,逢人就说:后继有人了,后继有人了。 我的大学波澜不惊,唯一骄傲的事情就是让我的同桌成了我的妻子。记得寝室夜谈的时候还有室友跟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反击他: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学这个唯一的成果为我后来的写作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些年来,不管我写得好不好,我妻子都一直默默支持我,她经常对我说:商人官员常见,作家不常见,你要真成了作家,就相当于我们家养了一只大熊猫!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一所乡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开始干得特别起劲,调动起自己多年的阅读储备,每堂课都上得风生水起,学生们更是兴致勃勃。可一考试就惨了,那些把课上得让人想投湖自尽的老师,考试成绩好得一塌糊涂。奖金自然是没有了,还会遭人白眼,暗地里还要贬垯你:学生喜欢又如何?还不是花架子。慢慢地,兴致没有了,自己也热爱上了全国通行的填鸭式。学生精气神没有了,但是分数却节节攀升。这样的结果,郁闷是难免的,然后就把自己的一些思考写成文字寄给县里的一份报纸。巧的是,我们教育局局长有次正好读到我一篇文章,他对我的一些想法很赞成,当即拍板把我调到局里。 离开学校那天,我心里高喊: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得意劲就甭提了。在县教育局,我被安排到办公室上班。才三个月,我就开始怀念在学校当老师的日子了。每天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这种日子带来的不是惬意,而是恐慌,心想,我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后背发凉之余,无可奈何又开始写。写的东西大部分发表在县里的一份文学内刊上。 桌子换了,椅子换了,连茶杯都换了,就是心情没有换。相反,对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有了本能的抗拒。往往都是这样,辛辛苦苦干完一件事,没等领导表扬,就先发上一通牢骚。结果就是所有的功劳苦劳,都被一张嘴给抹杀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仿佛顿悟一般,不在嫉妒那些已经谋得一官半职的同龄人,不在抱怨生活的不公。端端正正坐在电脑前,开始用文字编织自己的世界。 磕磕绊绊写了两年,电脑里有了一个专门堆放文学作品的文件夹。反复斟酌,挑出一个中篇,叫《百鸟朝凤》,心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给就给大刊物,要给就给名编辑。又听说《当代》有个叫周昌义的,对无名之辈特别关照,找来邮箱地址,咬牙切齿把小说发了过去,还附了一句外厉内荏的话:听说你是现在最牛的编辑之一,给你投稿有些心虚,心虚的不是我东西不好,心虚的是怕你不看,能不能发表我不在乎,能得到你的指点我很在乎。多年后我在北京见到了周昌义老师,我说起这件事,问他是不是这句话让他读了那篇小说,他笑笑说谁的稿子我都会认真看,你这一套早过时了。 曾经一段时间,对作品的产量有近乎变态的追求,上一个刚写完,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谋划着下一个。一段时间文学期刊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就怕别人把自己给忘记了。于是没日没夜地写,写得手脚酸麻、脖子僵硬、两眼发直还不罢休。疯狂制造了一堆残次品,没有一个突出,只有腰椎间盘最突出。 到了不得不思考的时候了。夜晚躺在床上,扪心自问,对文学,你还抱有虔诚和敬畏吗?对生活,对人心,对人性,你认真思考过吗?对自己的文字,你有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吗? 闲时翻阅那些曾让自己沾沾自喜的文字,居然全身冰凉,心如死水。 在这个属于速度的时代,每个身影都保持着一种前倾的姿态。滚滚人流中,我们早就丧失了对经典的追求,对厚重的渴望,对深度的营造。 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才是文学创作最基本的态度。 也许,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最后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我原来根本就成不了一个优秀的作家。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无他,因为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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