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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绍愚曾以“投”字为例探讨汉语词义和词汇系统的历史演变，指出不仅处于同一概念域中的成员是互相关联的，而且概念域也是互相关联的；不仅处于上下位关系的概念域互相关联，而且不属于同一层级关系的概念域，有的也会互相关联。例如“投掷”概念域和“舍弃”概念域就互相关联。上古是“投”一个义位兼跨两个概念域，后来是“抛”“丢”“扔”各分两个义位分别处于两个概念域。从“投掷”义，很容易发展出“舍弃”义。不但汉语如此，英语也是如此。“投掷”和“舍弃”之间存在一种联想和隐喻关系，这是有普遍性的。蒋绍愚所举的例子属于从A概念域到B概念域的语义演变。笔者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发现，既有A概念域到B概念域的语义演变，又有B概念域到A概念域的语义演变。 演变发生在心理域与生理域之间 沈家煊提到：“就身心对立而言，表心的词来源于表身的词。从认知上讲，隐喻的方向是从身域投射到心域，‘以身喻心’是普遍现象（如‘心跳’有了激动或心绪不安的意思），符合由具体到抽象的思维规律。”的确，由生理域到心理域的语义演变很常见。汲传波、刘芳芳举了“甜”从“像糖和蜜的味道”引申到“形容舒适、愉快”，以及“苦”从“像胆汁或黄连的味道”引申到“难受、痛苦”的例子。颜玉君指出“痛”与“疼”皆由“外在的疼痛感受”引申出“心理的感受”。同类的例子还可以再举“冷”“凉”“热”（以下释义和例证参考《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冷”从“感觉温度低”引申出“形容灰心或失望”（心灰意冷）。“凉”从“温度低；冷（指天气时，比‘冷’的程度浅）”引申出“形容灰心或失望”（听到这消息，他心里就凉了）。“热”从“感觉温度高”引申出“形容非常羡慕或急切想得到（眼热、热衷）”。以上例子都属于从生理域到心理域的语义演变。 然而，是否存在从心理域到生理域的语义演变？答案是肯定的。“不快”从“不愉快，不高兴”义到“不适，有病”义即属于这种情况。《说文·心部》：“快，喜也。”“快”的本义是“高兴，愉快”。例如，《周易·旅》：“得其资斧，心未快也。”《孟子·梁惠王上》：“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不快”即“不愉快，不高兴”义。例如，《周易·艮》：“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战国策·秦策》：“君侯何不快甚也？”后来，“不快”有“不适，有病”义。例如，《后汉书·华佗传》：“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体轻便而欲食。” 向熹指出：“人都希望身体健康，害怕生病，语言上也有忌讳。《元典章·表章避讳字样》中就有‘病’字。”“不快”的词义演变是由避讳造成的。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亦有类似的情况。侯精一、温端政指出：“山西方言里，由于避讳而使用替代词语的例子很多……先举忌禁词，后列替代词语：生病：不快当（陵川）。”“快当”在近代汉语中有“痛快；畅快”义。例如，《水浒传》第九十三回：“李逵再说到杀却奸徒，踢翻桌子。那边鲁智深、武松、石秀听了，都拍手道：‘快当！’”王世贞《王赠君兆祯传》：“及君卒而一一酬验，若取左劵者，天定也。人谓君得生见之，快当甚。”笔者推测表“痛快；畅快”义的“快当”在山西陵川方言得以留存。“不快当”即“不痛快”。因为避讳的缘故，在陵川方言中，“生病”用“不快当”来表示。“不快当”从“不痛快”义发展出“生病”义。与之类似的还有河南洛阳方言中的“美气”。刘宏、赵祎缺指出：“洛阳谓不舒服曰不美气，当为美气之否定。美气，意义偏向于美字，为得意之义，见于现代文献。王愿坚《后代》：‘你想想，那几年咱把土豪打倒了，日子过得多美气！’” 演变发生在体貌域与心理域之间 王虎、张明辉提出：“从古至今，‘悦’一直可以表示‘高兴’‘喜欢’等义。但是从中古开始，‘悦’的语素义从心理域跳跃到体貌域，作为构词语素，可以组成一些复音词。”据笔者观察，汉语中亦有从体貌域到心理域的语义演变。 在笔者的家乡（开封）方言中，“齐整”既可以形容女性、孩子貌美，又可以表示喜欢（物件）义。我们认为后者是由前者发展而来的。“齐整”在近代汉语中有“端正；漂亮”义，既可以形容男性，又可以形容女性。“齐整”从“有秩序；有条理”引申出“端正；漂亮”义有内在理据。在近代汉语中，表示“端正；漂亮”义的“齐整”举例如下。《元曲选·误入桃源》一折：“我看你二位生得齐整，像个出仕的人。”《古今小说》卷一：“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方成培《雷峰塔》十九出：“[旦]青儿，你看我官人打扮起来，好似潘安再世，宋玉重生。果然好齐整也。[贴]正是。若是官人容貌差些，你怎肯与他。” 开封方言保留了近代汉语里表示“端正；漂亮”义的“齐整”。不同的是，在开封方言中，“齐整”多用来形容女性和孩童。此外，“齐整”又有“喜欢”（物件）义。例如，甲：俩人给外先吵吵嘞啥？乙：都齐整那个小瓶儿，正给那儿抢嘞。甲：他们两个在外边因为什么吵闹？乙：都喜欢那个小瓶儿，正在那儿抢呢。“齐整”从“端正；漂亮”义到“喜欢”义的发展属于词义的因果引申，因为“美好”，所以“喜欢”。 类似的例子还有粤语中的“肉酸”。据张双庆研究：“‘肉酸’为粤语的一级特征词，义为丑、难看，可引申为难为情。”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词语的语义演变既有从生理域到心理域，又有从心理域到生理域；既有心理域到体貌域，又有体貌域到心理域。这表明，在人们的认知上，生理域与心理域、体貌域与心理域的联系是很紧密的。在汉语词汇史上，还有哪些概念域是相互关联的，这些词语的语义演变在相互关联的概念域间是否存在双向性，这些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