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多诺的美学思想整体风貌 如果说20世纪出现的西方美学思想纷纷对此前的美学传统进行反叛,那么阿多诺的美学思想无疑是其中的突出典型。在整个法兰克福学派之中,阿多诺的美学思想与理论也可以说是最具特色的。因而,谈论20世纪西方美学,阿多诺是一个无法绕开也不能回避的话题。阿多诺的美学是一种否定性的美学,又由于阿多诺的哲学就是具有强烈现实批判性的否定哲学,所以,这里所说的否定性美学,也就兼具批判现实的品格。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阿多诺美学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哲学与艺术的共同抵抗,是对虚假的同一性、总体性社会的抵抗。从现代艺术出发也就是从批判现实出发,从现世幸福出发,有很强的现实意义”[14]。具体来讲,阿多诺的否定性的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对传统美学的批判、对自然美的肯定和对现代主义艺术的辩护三个方面。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阿多诺音乐美学思想的重要性和独特性,本文将在后面单独对其进行阐述。 (一)对传统美学的批判 在如何面对传统美学,尤其是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观念论美学的问题上,阿多诺认为,“如同哲学体系或道德哲学这种观念一样,哲学美学这一概念看来已经非常过时陈腐了”[15] 557。这主要是由于传统美学即以思辨哲学为根基的美学理论“要么追随微不足道的普遍概念或共相,要么基于一种约定俗成的抽象结果来独断地陈述艺术”[16] 29,因而导致现代美学越来越不适应新的艺术即现代艺术的发展,阿多诺甚至认为,“黑格尔与康德可谓最后两位对艺术一无所知但却能够系统论述美学的哲学家”[15] 560。由此可见,阿多诺对传统美学的批判主要立足于艺术领域,因为传统美学往往关注形而上学式的概念、原则或体系,而对于阿多诺来说,现代艺术才是现代美学所要阐释的真正对象。 众所周知,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首先强调,从作为美的第一契机质的角度来分析,审美鉴赏是“不带任何利害的”[17] 38,他所说的这种无利害性也就是审美应当与现实的功利目的没有任何关系,审美快感与一般快感或道德快感的区别就在于审美的自律性和纯粹性。然而,在阿多诺看来,这种纯粹的形而上学式的美学思想显然与现实相距甚远。他从现实的艺术经验和艺术与社会的关联出发,认为“康德从不关涉对立意义上的艺术源泉和艺术内容……这一假设不仅不能公正地评判艺术经验……而且也不能公正地评判有形物质的利害关系,也就是那些受压抑和未满足的需要”[15] 20。联系阿多诺所遭遇的社会现实就可以理解,阿多诺秉持着与康德截然相反的美学理念。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在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和人性堕落时,审美与艺术不能采取彻底回避的态度即纯粹的无利害关系,相反,审美和艺术必须要保留对社会批判的权利和责任,否则,审美和艺术就是与虚假的资本主义社会一道在本质上具有同一性。站在反抗现实社会的立场上,阿多诺同样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美学进行了批判,因为“精神分析学美学把艺术创作当作是逃避现实原则的升华,把艺术家看作是逃避现实压抑的精神病患者,其性质是对现实原则的崇拜和臣服,使资产阶级的心理统治和意识压迫合法化”[18]。虽然弗洛伊德正确地揭示了人性本能受到理性的压制,从而解放了人性深处的潜在欲望,但是这种将人类欲望本能绝对化的做法,却容易导致相反的结果,那就是个体过分依赖本能而丧失抵抗现实的能力。如此一来,精神分析美学与康德美学相较,虽然二者在哲学层面上有所不同,但却在现实层面上走向了类似的境地。 值得注意的是,阿多诺还认为,纯粹从感性的审美经验出发,无法上升到对现实的理性反思的高度,因而现代美学必须就是“对艺术经验的反思,也就是立足于现代艺术审美经验,对其进行哲学反思,去领悟艺术作品中的真理性内容”[19] 171~172。这就意味着,阿多诺在批判传统美学即自上而下的哲学美学的同时,也并没有选择另一条道路即自下而上的经验美学,而选择试图批判性地将哲学美学与经验美学相结合的道路。 (二)对自然美的肯定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阿多诺美学实际上就是关于艺术的美学,但阿多诺并未忽视自然美的重要性。事实上,对自然美的重视,内在于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之中。阿多诺认为,虽然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一书对自然美进行了分析,但至少从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开始,艺术上升为美学关注的中心,而自然美则被美学所搁置。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人类自由与尊严观念至上的不断扩展所致”[15] 110。这也就是说,自启蒙以来,人类战胜自然、神话和宗教的束缚,确立了自身的独立性,但也随之产生了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的对立局面,反映到美学层面,就是艺术对自然美的压制而取得中心地位。在阿多诺看来,人类战胜自然并不必然导致对自然的抛弃,人类与自然应保持相对独立的依存关系。 然而,这种相互依存关系,在黑格尔那里因抬高艺术美而被彻底终结。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同一性哲学把形而上学的理性上升到绝对的统治地位,人类精神活动如哲学、艺术等则在理性的王国中居于最高层次,属于出自艺术家意识的可以把握的自为存在。与之相对,自然美则属于理性无法把握的领域,是自在的存在。因而,“艺术是人的精神活动的产物,是理性自觉的产物,它充分体现了理性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安排能力,如果说自然美只是一种偶然的美的话,艺术美则是必然的美,是艺术家有意识地塑造的美,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黑格尔说艺术美必定高于自然美”[20]。但是,阿多诺坚决反对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反对理性对自然美的贬低,“因为自然美的实质委实具有其不可概括化与不可概念化等特征。自然美的这种本质上的不确定性(essential indeterminacy)表现在下述事实之中,即:自然界的任何片断,正像人为的和凝结于自然中的所有东西一样,是可以成为优美之物,可以获得一种内在的美的光辉”[15] 125。就此可以认为,阿多诺恰恰肯定自然美本身的异质性和不确定性,他所说的自然美完全符合否定辩证法的内在逻辑,并且成为具有非同一性的否定总体性社会的力量。在这种意义上,当批判“文化工业”时,阿多诺通过揭示技术与自然的对立,表明受技术理性控制的社会下,不仅自然被扭曲和压抑,而且“社会现实决定了自然的感知性,规定着审美取向的先验性。对自然的感知一旦被任意曲解,审美取向会随之改变,自然美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21]。因而,在一个艺术可以无限复制的技术化时代,阿多诺张扬自然美的非概念性和否定性,不仅是对传统美学的反思,而且也是对人类现代文明社会自身的批判,具有拯救被技术理性控制的人类主体的价值和意义。 (三)对现代主义艺术的辩护 如前所述,艺术在阿多诺的美学理论中占据主要的地位,以至于可以说,阿多诺的哲学和社会学思想最终体现在他对艺术的理论阐释之中。例如他认为“艺术的概念难以界定,因为它有史以来如同瞬息万变的星座”[15] 3。显然,这样的艺术观念来自阿多诺的否定哲学思想中对非概念性的基本诉求。阿多诺如此重视艺术,其原因不仅与其自身对艺术的热爱有关,而且“在感到自己的哲学思想和批判理论都无济于事的时候,阿多诺就把希望寄托在艺术,尤其是他所精通的音乐上”[22]。而阿多诺所寄托的艺术,也就是他极力为之辩护的现代主义艺术,并且他希望这种艺术能够发挥出批判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美学功能。 阿多诺多次谈论现代主义艺术,诸如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卡夫卡(Franz Kafka)、贝克特(Samuel Beckett)、勋伯格、贝尔格等作家、艺术家及其作品经常被用作讨论的例子。他认为,“在一个充分发展的商品社会里,艺术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眼看着商品社会放任自流。然而,艺术能够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异律性的唯一方法,就是使艺术本身的自律性充满商品社会的意象”[15] 38。因此,阿多诺心目中所推崇的现代主义艺术,正是运用自身的自律性,也就是自在自为和独立自主去超越和抵抗现实的艺术。这种艺术对社会的抵抗,体现了阿多诺有关艺术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认识。在他看来,艺术首先是社会之中的艺术,同时,艺术以其自律性系之于社会,因而艺术是自律性与社会性的统一。当然,并非所有的艺术都是自律性的艺术,这里就牵涉到阿多诺对自律性艺术和非自律性艺术的看法。阿多诺认为,艺术发展到20世纪,产生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不同形态,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艺术在面对20世纪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时,无力揭示社会的矛盾和荒谬本质,无法拯救处在以普遍性、同一性为准则的商品社会中的人类自身,因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艺术对社会现实进行直接描绘的做法,实质上是与社会现实站在同一立场之上,属于非自律性的艺术,尤其是在以娱乐消费为主导的工业社会,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艺术更加容易沦为表达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工具和逃避现实、肯定现实的手段。所以,阿多诺尖锐地指出,“艺术乃是社会的社会对立面(social antithesis)”[15] 13。在此意义上,现代主义艺术“能够通过其所追求的尚未存在的东西批判既存社会,因而,现代艺术就获得了一种社会批判功能”[23] 52。例如,像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等现代主义小说作品,并不直接表达社会内容,政治斗争、意识形态、社会变革等在作品中并未出现,然而,这些杰出作品却拒绝向同一性、整体性的社会妥协,以反传统的荒诞情节和离奇形式与资本主义现实间离开来,从而达到批判和否定社会现实的目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