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法兰克福学派一代思想大师的阿多诺,为后世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美学遗产。不论是对传统美学的批判,还是对自然美的张扬,抑或是对现代主义艺术尤其是新维也纳乐派的辩护,都深刻体现了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哲学思想和社会学的批判理论,带有鲜明的现实指向性。遭遇过二次世界大战的阿多诺,始终将思想的触手伸向陷于灾难和堕落中的现代社会,试图通过审美和艺术拯救被现代技术理性所束缚的人类主体和精神。这种思想的力量正是我们重新回顾和梳理阿多诺美学遗产的动因所在。 阿多诺(T.W.Adorno,1903—1969),德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美学家,被誉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宗师,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1] 670。1903年9月,阿多诺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父亲是一位成功的犹太酒商,母亲当时是一位职业歌唱家,而他的姨母则是一位钢琴家。在母亲和姨母的音乐熏陶下,阿多诺从小掌握了大量的音乐知识,并学习钢琴和作曲。1922年,阿多诺进入法兰克福大学,主要学习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音乐,在此期间结识法兰克福学派另一位学术大师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1924年,年仅21岁的阿多诺以一篇关于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论文《胡塞尔现象学中事物的意向之先验性》获得哲学博士学位[2] 89。1925年,阿多诺在维也纳跟随“新音乐”派奠基人勋伯格(Arnold Sch?觟nberg)的学生贝尔格(Alban Berg)、韦伯恩(Anton Webern)等人学习音乐理论与作曲。1931年,阿多诺以论文《克尔凯郭尔:审美对象的建构》获得法兰克福大学哲学系编外讲师教职。1934年,为躲避纳粹,前往牛津大学继续学习和研究。1938年,阿多诺接受霍克海默的邀请来到美国,随后加入纽约社会研究所,1941年成为助理所长。1949年,阿多诺重返德国,担任法兰克福大学哲学、音乐社会学教授,并与霍克海默一起重建社会研究所,1950年任研究所副所长,1958年接替霍克海默担任所长职务,一直到1969年在瑞士因突发心肌梗塞病逝。阿多诺一生著述丰硕,学术全集多达23卷[3] 4,主要集中在哲学和美学方面,其中涉及音乐的达16卷。代表性的著作有《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断》(与霍克海默合著,1947)、《现代音乐的哲学》(1949)、《音乐社会学导论》(1962)、《否定的辩证法》(1966)、《美学理论》(遗著,1970)等。 关于阿多诺简要生平的梳理,旨在表明阿多诺人生中影响其美学思想的两个重要方面:首先是独特的犹太身份,使得他在二战期间不得不为躲避纳粹的迫害而流亡美国,并产生对法西斯主义及以美国资本主义流行文化为代表的“文化工业”进行社会学批判的理论思想。而且这一身份,也使得阿多诺能够比较容易融进法兰克福学派的学术系统。因为当时法兰克福学派的众多思想家以及他们周围的学者,几乎都是犹太血统出身。例如霍克海默、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波洛克(Friedrich Pollock)、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布洛赫(Ernst Bloch)、弗洛姆(Erich Fromm)等人。应当说,阿多诺学术思想当中的审美救赎观念与此不无相关,在其一生之中,“他仍然坚持可能达到乌托邦的信念——或更精确地说,就这种信仰的价值而言,不管它是否可能实现”[4] 17。其次是音乐方面的禀赋和才能,使阿多诺的学术生命与音乐紧密相连。因为音乐是阿多诺最为熟悉的艺术门类,所以,不论是致力于哲学还是社会学、美学,对音乐的研究始终是阿多诺关注的核心领域,在阿多诺所有著述中,有近一半研究成果与音乐有关,因而音乐也成为理解阿多诺全部哲思的关键所在。纵观阿多诺的美学思想,可以将这两个重要方面归结为突出的一点,即艺术批判现实,因为残酷的现实迫使阿多诺在方法上从艺术尤其是音乐中寻找到拯救的最佳途径,而艺术尤其是现代主义艺术则让阿多诺更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悖论本质,进而更为理性地批判现实。 一、阿多诺与法兰克福学派 弗尔格·克林格尔(Volker Kriegel)1980年曾给法兰克福学派画过一张著名的漫画。在这张漫画中,霍克海默巨大的身影下,从左至右依次排列着法兰克福学派的三个得力干将:马尔库塞、阿多诺和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而阿多诺占据着中间位置则形象地说明了其在学派中的地位和作用[5] 179。当然,阿多诺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关系远比这幅漫画所描绘的要复杂。需要指出的是,此处所谓的“法兰克福学派”,一般主要是指“由德国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所组成的学者集团,是以对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多学科综合性研究与批判为主要任务的哲学-社会学学派”[6] 2~3。1923年,法兰克福大学创立“社会研究所”,首任所长是具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学术背景的卡尔·格林贝格(Carl Grünberg),在其领导下,社会研究所的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社会主义理论及工人运动的历史,也就此奠定了研究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倾向。1930年霍克海默担任研究所第二任所长之后,改变了研究所原先单一的研究内容和方法,主张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历史学等多学科进行综合性研究,因而吸收了一大批来自不同学科的专家学者聚集到研究所周围,产生了具有广泛影响的“社会批判理论”,由此,才真正诞生了法兰克福学派。有学者总结认为,“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工作可以看作是对启蒙运动与资本主义现代性之变迁过程的分析,是对因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和启蒙理性的出现而引发的深刻历史变迁的分析,同时包含着对其意识形态辩护者的批判”[7] 282,而作为法兰克福学派领袖人物的阿多诺自然也不例外。 如前所述,阿多诺与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第二代重要成员之间都有着密切联系。事实上,早在1922年,阿多诺在法兰克福大学求学时就认识了霍克海默。这一时期,他们共同关注的问题还只是康德、黑格尔、胡塞尔等人的哲学思想,直到1938年阿多诺由霍克海默介绍正式加入研究所,他与这位法兰克福学派集体第一代领导人之间都有着密切的往来,并保持着同事兼朋友的关系。1947年,由他们合作完成的重要著作《启蒙辩证法》出版。如果说霍克海默是阿多诺学术道路上的合作者,那么,另一位公认的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本雅明则无疑在阿多诺学术思想的形成中扮演着更加重要的角色。1923年,阿多诺就经人介绍与本雅明认识[8] 221,并结下深厚友谊。在本雅明1940年去世后,阿多诺还编辑出版了本雅明的文集。就思想而言,“本雅明崇尚布莱希特的戏剧、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艾森斯坦的电影,他的理论代表了当时先锋派的激进倾向。他总是把废墟、摧毁、打断、震惊这一类反和谐的范畴引入美学理论中,这样的思想对后来的阿多诺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9] 6。这不仅体现在阿多诺对社会现实的激烈批判之上,而且体现在阿多诺的美学思想上,例如其“否定”的艺术观与“星丛”(constellation,或译作“星座”)概念,甚至阿多诺那充满寓言式的晦涩文风,都鲜明地显现出来自本雅明的影响。除了霍克海默和本雅明之外,阿多诺与法兰克福学派其他同仁之间也有着密切往来。例如阿多诺与作为同事的马尔库塞之间在观点上有过分歧与交锋,而曾给阿多诺当过研究助手的哈贝马斯则批判地继承和发展了阿多诺的社会批判理论。毋庸置疑,这些都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重要问题,但它们并非本文所要关注的重心。描述阿多诺与法兰克福学派之间的联系,旨在表明阿多诺的哲学和社会学思想同他与法兰克福学派同仁之间的交往是分不开的,正是在这长达四十多年的往来时期内,阿多诺才逐渐形成了自身独特的美学思想。换句话说,考察阿多诺的美学思想,必须注意到其背后蕴含着的深刻的哲学和社会学基础,而这一基础主要体现在《启蒙辩证法》与《否定的辩证法》这两部代表性的著作之中。 正如德国学者维尔默(Albrecht Wellmer)所认为的,“理解阿多诺美学的关键文本就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合著的《启蒙辩证法》。在这本书中,主观化和具体化的辩证法已经得到发展,并且多少显露出了审美表象的辩证法”[10] 7。换句话说,阿多诺的美学思想是《启蒙辩证法》中哲学思想的合理延伸。从写作背景上看,该书形成于1942年到1947年,彼时正值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霍克海默与阿多诺避难于美国,因而,这部社会研究所的代表性著作便打上了两种不同社会背景的烙印,即法西斯主义肆虐的德国社会和以流行文化为代表的美国社会。对于前者,《启蒙辩证法》试图从哲学层面找寻其出现的根本原因;对于后者,《启蒙辩证法》则以理性的态度将之作为负面的社会现象予以批判。而这两点可以归结为对启蒙的反思和批判,因为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18世纪以来,人类以启蒙思想为口号,运用自身理性战胜并控制了自然,也就是说,启蒙打破了自然的神话,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人类却完全受制于启蒙自身,启蒙反倒上升成为新的神话,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和美国的“文化工业”社会的出现就是启蒙走向反人类的极端表征,并因此导致人类丧失主体性而走向野蛮和堕落,而“启蒙倒退成神话,其原因不能到本身已经成为目的的民族主义神话、异教主义神话以及其他现代神话中去寻找,而只能到畏惧真理的启蒙自身中去寻找”[11] 3。这也即是说,拆解启蒙的神话也就是批判启蒙的不合理性,进而拯救启蒙和人类理性。《启蒙辩证法》认为,从社会层面看,启蒙的不合理性体现在工具理性或技术理性控制下的社会是一个总体性的社会,而人类个体的主体性则被湮没在技术化的社会大生产之中,因而,启蒙所带来的工具理性或技术理性,一方面使得社会大生产飞速进步,人类获得物质财富上的极大满足,另一方面则导致人类个体沦为阿多诺所谓的以电影、广播、杂志等所构成的大众消费社会即“文化工业”中的一部分,这种个体是无力反抗的被彻底商业化、娱乐化、同一化的个体。所以在阿多诺看来,“文化工业”是一种欺骗大众的启蒙,“在文化工业中,个性就是一种幻象,这不仅是因为生产方式已经被标准化。……虚假的个性就是流行:从即兴演奏的标准爵士乐,到用鬈发遮住眼睛,并以此来展现自己原创力的特立独行的电影明星等,皆是如此”[11] 140。要言之,既然《启蒙辩证法》揭示出启蒙不过是一场神话,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反抗虚假启蒙所导致的工具理性化的总体性社会或“文化工业”。 阿多诺在晚年出版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提出,以同一性为特质的资本主义社会,在哲学层面上导源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阿多诺认为,“把否定之否定等同于肯定性是同一化的精髓,是带有最纯粹形式的形式原则”[12] 156。在他看来,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过于强调概念的整体性和矛盾的肯定性,这就导致普遍性的主体对客体、总体对个体、概念对非概念以及同一性对非同一性的绝对统治,因而,人类个体要对抗总体性的社会控制,势必要拆解或反叛这种社会的哲学根基——“由于哲学在人类的文明中不惜任何代价寻求着秩序和不变性,从而加强了社会上的极权主义和盲从主义倾向。……唯一可能的是连续的否定,它破坏性地抵制任何打算赋予世界以‘同一性’从而把世界限定在一个原则上的企图”[12] 3。换句话说,就是用“否定的辩证法”取代传统哲学的否定之否定的肯定性辩证法。在此,可以看到,从《启蒙辩证法》到《否定的辩证法》,阿多诺的哲学思想始终具有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所带有的鲜明的现实指向性,即以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为旨归,这一点体现在美学领域,那就是用非同一性的艺术反抗同一性的社会。有学者就认为,“由于精神领域中与现实离得最远、相对具有较强独立性的是审美和艺术活动,于是文化批判的落脚点就大多落在了审美和艺术上。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批判很少有绕开审美和艺术的”[13]。如前所述,早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阿多诺就对美国消费主义的流行艺术进行了深入解剖,而《否定的辩证法》则表明,否定性的哲学必然召唤着一种否定性的美学和艺术,而否定性的美学和艺术,则是否定性的哲学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的具体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