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蟫(yín),白鱼。”蟫就是蠹虫、书虫。当同样为虫的“书虫”也遭受诗人的羞辱和轻慢时,“米虫”仍然平安无事。似乎,唯有我们的主人公小强最大可能地幸免于难。 也许米虫的处世哲学真的是有大智慧的。小强之智,并不仅在于装死,还在于它示弱,在于它知足常乐,在于它适可而止,在于它无中生有,在于它随遇而安。两千多年前的那位秦朝宰相李斯,倘若意识到米虫主义的可贵,就不至于落得仓鼠之悲的结局。老鼠固然狡黠,但比起小强之智来,还差得远呐。 栩 栩,杼(shù)。——《尔雅·释木》 庄周梦见自己“栩栩然胡蝶也”,“栩栩”这个字眼用得好,生动精妙,非常“栩栩”,但作为单词也就到此为止,没有更多的含义。我常常会感到很多字和词被造出来是一种浪费,因为所用极少,要么束之高阁英雄无用武之地,要么养尊处优一笔一画脂肪成堆;而其他一些字词则呈现出紧张,无数的含义引申义统统压在它身上,似乎让那个汉字不堪重负快要喊出声来。这是字义资源分配的不对称。 比如“栩”这个字。刚才说“栩栩”已经很浪费,单独一个“栩”字,就更是“字”浮于事了——指一种树木,偏偏这种树木,尽管貌不惊人才艺平平,却令人惊讶地拥有最多的名字,多到足以让其他任何古树名木自叹弗如。 栩,《尔雅》说,就是杼。但是杼这个字更少用。杼是什么树?就是柞木。如果你不知道柞,你也许听说过栎?又称麻栎的。哦,栎树你也不了解,那么你总知道橡树吧!女诗人眼中《致橡树》里的男主角,就是这位其貌不扬的“栩先生”了。 栩就是杼、是柞、是栎、是橡、是麻栎。它的果实,俗称橡子或橡实,这还不够,《尔雅》又不惮冒着浪费内容资源的危险,凭空地而且莫名其妙地单列一个词条:“栎,其实梂。”就是叮咛我们栩或者杼或者柞或者栎或者橡或麻栎的果实叫做梂。最使人崩溃的是,这个“梂”真的让人很想“骂球”(不是骂中国足球,而是借用河南方言“去球”,表示“滚蛋”)——木字加求字,多么简洁美好的形声字组合,若不是写这篇文字,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去拼写它!此其一。还有其二:在世界上几乎是所有的坚果或干果里面,大概只有这个东西是人类永远无法食用的。——唉,真是浪费到了极点!在《植物的欲望》这本书中,美国作者迈克尔·波伦提及了橡实对人类所采取的不合作态度:“不管人们如何努力,人们永远也不可能驯化橡树,它那营养成分极高的橡子对于人类食用来说一直是过于苦涩了……”但是中国人却给予这位植物王国中的不合作先生以最大限度的宽容和友善。丑话到此为止,下面是关于栩先生的褒扬。在赞美开始之前,或许读者仍需要一些心理准备:在我的家乡,栩除了栎树之外,柞木还有一个名称,人们管橡树叫波罗树…… 其实,这个名字失之偏颇。所谓波罗栎,只是栎树的一个品种。也许我们那里波罗栎分布最多,因此把所有的栎树都叫做波罗树。栎树最起码有两大用途,一是养蚕,二是木材。南方养桑蚕,北方养的就是专吃柞木叶的柞蚕。所以,在东北,漫山遍野,柞木很常见。但是在我们家乡,柞木还有第三种用途,对于寻常人家而言也许是最重要的用途,那就是波罗叶饼。 所谓波罗叶饼,就是采摘新鲜的波罗叶,即柞树叶子,洗净后稍稍晾干。将水芹、芹菜或韭菜肉馅包在用淀粉特制的面皮内,最外面裹上波罗叶子,粘紧,放入蒸笼。吃的时候剥开波罗叶,面馅蘸少许油醋,咬一口,爽滑香嫩,回味无穷。那柞叶的清香是妙不可言的,栩栩如生。每年回老家,都能吃到母亲给我现制的波罗叶饼。倘若时节正当令,父亲就会在母亲的叮嘱下,赶在我回家之前的一天,上山采摘一口袋比巴掌还大的波罗树叶,回家备用。但若是冬季也无妨,母亲每年都会贮藏一些叶片,清水浸泡个把小时,波罗叶就会舒展开,栩栩然,新鲜如初。 荷叶粥、芦苇粽、竹筒饭……流传普遍,然而故乡的波罗叶饼却鲜有人知,就连柞木本身,也不是太多人知道,这些都让我感到遗憾——是因为故乡的食物总是流传并局限于那一方水土,是因为不起眼的柞树缺少动人的风姿,还是因为栩缺少文化的点染,从来没有哪个诗人为它谋篇讴歌? 其实柞木并不难看。晚秋漫山火焰般的炽烈,就是它们的红色,而春夏时节,它们张开的绿叶,恰如一枚枚羽翎,飒飒迎风招展。柞木也并非没有历史,相反,它们事实上是我们最忠实而古老的友邻,和桑、枣、槐等这些交情最悠远的朋友一样,栩已经陪伴了我们至少三千年。只不过,我们对它的关注是越来越少了。 《诗经·唐风·鸨羽》: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 大雁扇动着翅膀,成群地落在丛密的柞树上——这是诗作者的想象,却意外地保留下柞木入诗的最原始和最珍贵的记录。《唐风》产生之地为山西,汾水之南。据说在今天,除新疆之外,中国所有地区都生长着成片的野生栎树林。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栩会有那么多的名称。因为我们和栩先生的友谊平淡天真,跨越时空,五湖四海,地久天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