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言谈的锋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比如他说,读王小波有利于读者建立起对社会的蔑视,把自己“弄到一个精神上的高位”,读吴思《潜规则》则会使读者“误以为自己通了学术”;他还说契诃夫的《万卡》是奇烂无比的作品,博尔赫斯得之于精妙亦失之于精妙,而余华在《现实一种》的结尾舍不得离开,因“恋战”陷入油滑。听多了温吞水的言论,听这些话真是痛快。文坛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有锋芒的人了,语言的积垢像大肚腩里的脂肪一样使人昏沉。这时,哪怕是用针扎进去出出血也是好的。相较于中正平和,我更爱这些“片面的真理”。这类言谈源于一种神奇的洞察力:你隐约感到的东西,他可以一剑刺穿迷雾,好比挠痒痒,正好挠在痒处,于是身心舒泰。我疑心这种洞察力正是阿乙成为一个小说家的起点。在别人只看见了草木灰的地方,他却可以看见一条蛇的遗体。洞察力穿透表象,将杂乱无章的浮沫勾连成一个有机体,成为一种关于世界真相的描述。诚然,警察的生活经历会比一般人有趣很多,但成为作家的警察却屈指可数。阿乙善于将自己的经历掰开揉碎了用,在细小处炸开,在囫囵处调和,好比用米粉面粉制成精致的点心。这其实是一条艰苦的求索之路。 阿乙似乎不太喜欢鲁迅,但他的黑色、冷峻总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鲁迅。在锋利这一点上,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利剑。他们的剑刺向一切陈规陋习和陈词滥调,试图从虚无的深渊里挑出一个新生来。鲁迅一直对“启蒙”心存疑虑,他的小说与其说宣扬了启蒙理念,不如说质疑了启蒙理念。阿乙的故事也不是建筑在爱情、仁义道德、伦理规范等教化的地基上,而是穿透了这些“人类的装置”。爱情、伦理、法律等“中间概念”都是为建立文明社会而讲述的故事,但小说的故事不能建筑在故事上,所以,阿乙选取的是黑暗的地基,这样他的故事和“中间概念”就可以居于同一层次,映照参差。 阿乙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正能量”、“亲”、“接地气”等流行语、流行趣味的痛恨。这些滥调必然是一个作家的仇敌。在精神生活方面,他对于“庸众”有一种砍伐杀戮的决绝。他称那都是“无效活着的人”。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文学的意义,无非是要通过夺取自己的语言来迎候自己的灵魂。“灵魂并不是现成的、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东西,必须由我迎向它,接纳它,去创造和争取。……我必须爱自己,这种爱必须要行为来证实,这个行为就是要在黑暗中找到和夺取自己的语言。”(残雪1992年7月在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演讲)阿乙所从事的文学创造便是这样:找到自己的语言,发明自己的灵魂,使它如新雪一般夺目。有一次我对阿乙说:无论是写作还是批评,其终极目标都是自由,清除掉脑子里的条条框框,从而坦荡、磊落地活着。 阿乙作品之优长不在向前向后、向左向右的延伸,而在向上的提升和向下的挖掘。向上,要追随人类精神史上最伟大的那些灵魂;向下,要挖出人性中最原始洪荒的那个内核。也可以说,他的作品不是清明上河图式的,而是明代花鸟画式的。阿乙自言:我是一个江南的绣花匠,不是草原上的成吉思汗。在南方,还有那样的老街,僻静悠长的石板路,沿街排列着手工作坊,门是用木板一块一块拼起来的,有银匠的火,铁匠的叮当,篾匠的竹刀,弹棉花匠好似弯弓射大雕。阿乙就是那条街上的一个铸剑人。他日常手不释卷,犹如不停歇地往炉子里添加木柴,而他的作品形态,亦犹如剑的形成:从黑暗的地底挖掘基本元素,锻造成光华夺目的人类的美物。 匠人凭的是手艺。无论怎样,文坛还算是洁净的地方,从长远来看,这里只凭才华和作品实力吃饭。不管权力、金钱、虚荣心、痴狂能折腾起多少喧腾的泡泡,时间一过,就水落石出。常有迷惑且有才的学生问我:爱好写作,值得坚持吗?我只能以阿乙为例,他坚持了,并终于可以以此为生。这实在令人安慰。在这个意义上,阿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励志故事:一个坚持梦想、持续努力的人,终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俗云: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尚不足以谈命运。以阿乙的努力程度,大概可以坦然面对命运了。在文坛,才华是唯一的通行证。二十年代的沈从文如是,八十年代的余华如是,二十一世纪的阿乙亦如是。他们从一个偏僻的地方,泳向文坛的中心地带。不同的是,沈从文、余华的文学生涯是从杂志发表、权威提掖开始的,而阿乙则是被网络达人、被市场提携的。这个时代,传统的文学筛选体制或许反应不那么灵敏,但幸亏有市场的力量来救场。因之,阿乙感恩这个市场的时代(他大力主张给书籍加腰封)。他藏在抽屉里的岁月太久了,深知被埋没的痛苦。但他也清醒地知道,市场是一柄双刃剑:澳门赌场里的荷官,眼神空洞,比卡夫卡小说里的人物还绝望。 自比为匠人,是一种可以使己安心的良方。人工智能、引力波、区块链……机器人已经会写诗了,很快也可能写出好小说。世界的高速旋转令人晕眩。人类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些想起来都只剩茫然。人们的注意力被太多东西分散,娱乐和享受的方式多样化。许多过着高品质(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生活的人,生活中可以没有小说。那么,小说究竟有什么意义;也许有一天,也要被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纳入保护区吧。在一切喧嚣背后,然而写小说的人只能自己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尽管阿乙曲高,但其和也非寡,他的书有稳定的销量,而且可以不断再版。这样的现状亦使人安慰:一个真心写作、专注于把东西做好的手艺人,终究还是为人所需的,我们的社会文明,终于慢慢进展到懂得尊重好东西的阶段。阿乙作品的市场表现实在使人增加了对于社会文明进展的信心。 很多年前我就认识阿乙,那时他是一个体育编辑,喜欢慵懒地挺直身子,斜靠在椅子上(作为一个直角三角形中的斜边),面露忠良的微笑,大手大脚(此处用本义)。书评版的主编萧三郎说:找不到人写书评?让艾国柱写啊。他的语气好比提到一头饥饿的动物,其必然会扑向一块肉食。那就是阿乙中了余华毒的时候。隔了十年见面,他已成为名作家,睥睨群雄,然而消瘦如火。再后来我就看见他胖胖的背影,坐在单向街书店门口的石凳上老老实实地看书。从他的小说里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来自同一块方言区域。为了重现我们方言中的一句脏话,他占用了“戳瘪”这两个汉字,以至于现在只要看见微信上有人说“欢迎来戳”、“戳我”,就不由愕然。他的小说中,有些思维和跳跃,我看起来非常熟悉,因为我们那儿的人就是那么思维和言语的。他写到的疯子,看到的远山,梦回的河流和田野,也是我熟悉的。这些是他炼剑时的野火,在外乡人看来,大概只会感到新鲜与惊异了。 关于干将莫邪的铸剑传说是中国史籍中最动人的故事之一,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寓言。在炼剑成败的关键时刻,莫邪将自己的头发、指甲剪下投入炉中,乃至自己跳入炉中,名剑才终于炼成。(汉·《吴越春秋》载:“莫邪曰:‘先师亲烁身以成物,吾何难哉?’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唐·陆广微《吴地记》载:“莫邪闻语,投入炉中,铁汁出,遂成二剑。”)当然,我们不能将莫邪所经受的肉体痛苦与作家的痛苦胡乱比附,但一个真正作家的写作,无疑也是在向炉中投喂自己的精血,乃至发肤(写白头或写秃头之谓也)。阿乙说:“我比我活得久,这是我的奢望。”时间或不负真金。多少年后,物非人也非,一柄秋水,依然寒光泠泠。“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海子)——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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