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遗忘”机制的历史渊源与美学意蕴 那么,这一机制有利创新的理论依据在哪里?事实上,出现于文艺创作中的“遗忘”现象自古有之。追根溯源,早在庄禅那里,便可窥见“遗忘”现象的历史与哲学依据。在艺术的领域里,庄禅思想常浑然一体,难分彼此,对后世的文艺思想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以庄禅思想中的审美遗忘性为历史依据,可以明晰“遗忘”机制所蕴含的美学思想,从而进一步探究“遗忘”现象的合理内核。 1.“去蔽与澄明”的审美心胸 审美心胸是主体进入审美活动的前提。在进入审美活动之前,只有将心理调整或历练至一个较为理想的状态,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审美之境。早在先秦的《老子》一书中就出现了“涤除玄鉴”这一命题,老子云:“涤除玄鉴,能无疵乎?”意思是洗掉尘垢,排除人们的主观欲念,使头脑像镜子一样纯净,有利于实现对道的观照。后来,庄子把老子“涤除玄鉴”的命题发展成为“心斋”“坐忘”的命题,建立了关于审美心胸的理论。与之相似的是,“遗忘”机制的发生也是主体在进入创作活动之前,心理主动“去蔽”的过程,这与庄禅所倡导的思想路径相吻合。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庄子·大宗师》) 《庄子》中的这段话明确指出了人们可以通过遗忘来达到心灵“朝彻”的理想状态。“外”的含义即是“遗忘”。成玄英疏曰:“朝,旦也。彻,明也。死生一观,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也。”⑧其实质是一种“虚静而明”的审美心胸,遗忘又何尝不是一种虚静的状态。此外,《庄子·达生》云:“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工倕用手指旋转画圆圈等而能与用规和矩所画的相符合,他的手指所画之图妙若自然物象。正因其完全不依赖于心思的指示,摆脱了感性与知性的束缚,所以他的心灵才能专一而不窒塞。 禅宗亦有名异而实同的观念。如菩提达摩禅师曾倡导壁观,以壁观教人安心,去除妄想,从而回归真性,与外在的道体相契合。“达摩以壁观教人安心,外止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这种“凝住壁观”的修心方式与庄子“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精神内核趋同,都有利于培养艺术创作或欣赏主体的虚静之心。洪州黄檗希运禅师的一段话也颇具启发性: 凡人多为境碍心,事碍理。常欲逃境以安心,屏事以存理。不知乃是心碍境,理碍事。但令心空,境自空。但令理寂,事自寂,勿倒用心也。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于空,不知自心本空。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菩萨心如虚空,一切俱舍,所作福德皆不贪著。然舍有三等,内外身心一切俱舍。犹如虚空,无所取著,然后随方应物,能所皆忘,是为大舍。(《指月录》卷十) 这可以视为对虚静之心以禅宗视角的另一种阐释,心能碍境,心空才能境空,智者重视心的作用,懂得除心之道,最后方能达到能所皆忘,随方应物之境。这便是去蔽后,澄明的审美心胸为文艺创作所能准备的最佳状态,为审美境界的获得作好铺垫。 另外,“遗忘”之所以能够塑造与培养主体的审美心胸,是因为这一审美心胸关联着超功利与任自然的审美心理,故这一机制能在文艺创作中发挥巨大作用。 《庄子·大宗师》云:“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忘记生命之源,亦不寻求归宿;有了生命之后就常自得,一任复归自然而忘记是死。这是庄子对生死的理想概括与诗意总结。“遗忘”机制也是如此,它并不是完全的遗忘,作者创作能力的高下必然要受到先前知识积累与文化观念的影响,所以不能忘其所始,但创作的结果不应该是作者所刻意追求的,作品的好坏与影响也不应是亟待作者关心的。在纯任自然的过程中情动而辞发,享受自由的发挥与创作,才有可能取得较为理想的结果。此外,《庄子·达生》上说:“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凡外重者内拙。”’擅长游泳的人在经过多次练习之后能学会驾船,是因为忘掉水能危害人的性命。凡是看重外物的人,其内在的心思就笨拙。因此,在文学创作与欣赏中,必须摆脱不必要的心理束缚,而“遗忘”恰能去除许多负累,使心灵变得圆融、畅达,“遗忘”机制能够将心理调适至自然与平衡的状态。 庄子对“忘”之境界的追求更加彻底,“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庄子·让王》)不但要忘掉形体与利禄,还要连心神也忘掉,如此才能超越意志与形体,获得至道的境界。但正如“艺术要摆脱一切然后才能获得一切”,审美必须是超功利性的,而“遗忘”机制正具备了超功利、任自然的精神实质。遗忘是一种超越,作为创作主体和欣赏主体都会不约而同地在某种条件下产生超越对象的心理行为。这种遗忘的心理行为并非如同单纯的生理遗忘,而是在建构新的主体心态,它在从“忘”至“空”“无”“虚”的过程中解除纷扰,进入澄明的心境,无功利地、自由地与万物交融,从而实现心灵的高度自由,并由此导出诗意的人生态度。 总之,“遗忘”机制与庄禅思想相通的实质都在于心性层面的去蔽,“去蔽与澄明”的审美心胸无疑为审美境界的获得创造了充分的条件。 2.“因忘而通”的审美境界 有学者认为,作为一种触及整个身心的活动,审美活动通过感物动情的诗意方式,体现了对象与主体身心的贯通——使全身心都获得愉快,并通过虚静的心灵,和特定的感悟方式使主体的生命进入崭新的境界。⑨这一观点正好指出了“遗忘”机制运行过程的合理性,“遗忘”机制产生作用,其运行符合由虚静之心到生命进入崭新境界的过程。而这一境界,在庄子看来,则是“通”的审美之境。 《庄子·大宗师》云:“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庄子》解释了“坐忘”的内涵,可见,坐忘的结果是“同于大通”。郭象注曰:“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⑩成玄英疏曰:“大通,犹大道也。道能通生万物,故谓道为大通也。”(11)因此,“通”是与大道混同为一的无穷之境,指归于超越有限而把握无限的审美境界: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庄子·大宗师》) 郭象注曰:“忘其生,则无不忘矣,故能随变任化,俱无所穷竟。”(12)成玄英疏曰:“终穷,死也。相与忘生复忘死,死生混一,故顺化而无穷也。”(13)由此可见,审美主体能够通过“忘”来达到无穷的境界,“无穷”则“通”。另外,《庄子·大宗师》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泉水干涸了,鱼儿共同困在陆地上,用湿气和吐沫相互滋润,还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而自在。与其称誉尧而非难桀,就不如善恶两忘而与大道化而为一。所以,“忘”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引领人们走向无穷、自由,与大道合为一体的审美之境。 “因忘而通”的审美境界还蕴含着对“无”与“有”之间辩证关系的正确把握。如《庄子·刻意》云:“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郭象的注清楚地指明了“无”与“有”之间所存在的辩证之理:“忘,故能有,若有之,则不能救其忘矣。故有者,非有之而有也,忘而有之也。”(14)有一位禅师说过:“向东走一里就是向西走一里。”日本曹洞宗禅师铃木俊隆认为这是真正的自由,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追寻的完全的自由。(15)在他看来,要活在佛性之中,就必须让小我一刹那又一刹那地死去。失去平衡时,我们就会死去,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会茁壮成长。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是正在失去平衡的。任何东西之所以看起来美,就是因为它失去了平衡,但其“背景”却总呈现完全的和谐。(16)这也正是“遗忘”机制能起巨大作用的内在原理。文艺创作中,在“遗忘”机制的作用下,因“无”而生“有”。“无”与“有”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辩证关系,“有”正是文学上的革新,革新可以使文艺跟上时代发展的意义。文艺革新与文艺继承相互依存,在文艺发展的进程中,与遗忘相悖的记忆也会产生作用。所以,体现着“无”与“有”辩证关系的“遗忘”机制可以督促文艺不断更新。 “因忘而通”的审美境界还表现在“忘”可以使主体的心性与自然合体,与变化为一。如《庄子·天地》云:“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人于天。”成玄英疏曰:“入,会也。凡天下难忘者,己也,而己尚能忘,则天下有何物足存哉!是知物我兼忘者,故冥会自然之道也。”(17)又如《庄子·天地》云:“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如果一个人能够去除机巧之心,遗弃形骸,就有希望接近于大道。所以,无论是与自然之道冥会还是接近大道,走向“通”的境界,必须有所遗忘和抛弃。又如“梓庆削木为鐻”的例子便与“遗忘”机制的心理路径相近: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庄子·达生》) 梓庆在做鐻时首先用斋戒来使自己的内心清净下来,去除杂念,最后甚至忘却了自身的四肢形体,以人的自然本性与树木的自然本性相合,最终仿佛有完整的鐻呈现在眼前,然后着手取木,正如陆游所说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些观念都可以视作对“遗忘”机制的诗意化诠释,也因此表明了这一机制饱含审美意蕴与诗性特质。 由此看来,“遗忘”机制的实质是一种审美的遗忘,它是审美主体渴望获得的一种妙不可言的心理感受,在审美的遗忘中,人们可以摆脱时间、空间和名物的束缚,最终实现心灵自由自在的超越之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