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的小说总是天然地带有某种“神经质”,类似于一名自闭症患者的自言自语,短篇新作《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亦不例外。小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内心独白,准确地讲,我们还有必要在“中年男人”前面添加一些修饰性定语,诸如“文艺的”、“油腻的”、“颓废的”、“孤寂的”、“失败的”、“百无聊赖的”、“离群索居的”等等。在这些词汇的烘衬下,小说叙事基调绝大多数时间处于一种忧郁阴沉的状态中,每个人物和场景都仿佛氤氲在雾霾中的城市建筑,影影绰绰、暧昧迷离。 故事的主干情节基本上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即一只猫引发的蝴蝶效应。“我”是北京“新型房奴”的杰出代表,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失败者”却意外从过早离世的母亲那里继承了北京城区内一套170平米的大房子。这种不劳而获的“过分优待”时常令“我”像做贼一样,“对命运心怀恐惧的感激与感激的恐惧”,为了把握住“老天以万物为刍狗之余,对人偶尔为之的怜悯”,“我”甘愿以宗教般的臣服之情,将自己主动关进这个“冠以了好运气之名的监牢”之中,故步自封,与世无争。然而,当女友小邵突然将一只猫偷回家来,这样的“安稳”日子就此结束。当然,小邵偷猫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精心策划的,其目的是击破“我”顽固的“丁克”思维,从而愿意“给她弄一个货真价实的婴儿”。面对这个再正当不过的要求,“我”却着实无法满足,原因很简单:对于一个老老实实退回到“刍狗”行列,不再奢求老天更多优待的“寄生者”而言,生育一个儿子意味着无法承受的灾难性重负。 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当从律师好友苏伟那里得知,小邵所偷之物乃美国短毛猫,品种名贵,价值不菲,一经查获,当以盗窃罪量刑时,“我”虽然对理论上成立的法律尚存疑虑,但还是隐隐替小邵感到担心。为了摆脱偷猫嫌疑,“我”将猫的照片上传到小区业主微信群中,并配发了一条“捡到一只美短”的信息。根据群里反馈信息获悉,这只被小邵命名为“鲁西迪”(《午夜之子》的作者)的小猫,原本有一个同样文艺、高冷的名字“巴别尔”(《骑兵军》的作者),“我”由此推测失主是一位与自己趣味相投的“少数派”。有好事者建议调取小区监控,严办偷猫贼,事态变得愈发不可收拾,多次劝说小邵归还美短无果后,“我”最终决定带着小邵和猫逃离天通苑。 一路上,且停且行,漫无目的。百无聊赖之中,“我”上网充分了解了一下美短猫种的前世今生,并利用自己多年荒废的专业知识帮一名抓狂男修好了半道抛锚的汽车——似乎这并非一场狼狈不堪的“畏罪潜逃”,而更像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治愈之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跳脱出固有的生活环境,让“我”对存在本身有了更为清醒的认知与思考。关于常识的“合理性”问题、理论与事实的差异性问题、“爱情”的保质期与耐受力问题,以及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紊乱症候群”……那些平日里习焉不察、见怪不怪的生活乱象和逻辑悖论,在渐行渐远的旅途中反而变得愈发的显豁清晰、耐人寻味:“在那座大城中,学机械制造与自动化的干着开饭馆的活儿,猫粮和干拌面一起摆在超市的货架上,人在微信群里满足着自己的虚荣心,刷手机刷出了腱鞘炎,许多人不敢生孩子所以只能养猫,失业者在回笼觉里继续承受着匍匐在地的梦魇。” 弋舟并没有将小说简化为一个仅仅关于“生活在别处”的理想化文本。“我”在寻找“诗与远方”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着“眼前的苟且”的困扰。一如文中反复强调的那样:我们要离开天通苑了,但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巴别尔”隐喻着少数派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而“天通苑”则意味着世俗生活逻辑中的最大公约数。无论“我”多么渴望像那只登上“五月花”号的流浪猫一样,漂洋过海去寻找新大陆,最后都难以逃脱被杂交培育成哗众取宠的观赏性宠物猫的厄运。“真正的生活”的蓝图绘制得越美好,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龃龉和张力就越凸显、越强烈。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的题目《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还蕴藏着另一重含义,即“孙悟空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