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多·德·马德拉索,《模特儿调皮捣乱》,布面油画,95.2x66cm,1885年,卡门·蒂森-博内米萨私人收藏 西班牙画家雷蒙多·德·马德拉索(Raimundo de Madrazo,1841-1920)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巴黎,创作了大量的肖像画。在这些肖像画中,经常出现艾琳·马森的形象,这是画家最为钟爱的模特儿。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幅以艾琳·马森为主角的肖像画或许并不是马德拉索最有名的作品,但我偏偏觉得这幅画有意思。 这幅作品原来的题目叫《在画室中》。自然,大部分中规中矩的肖像画都是在画室中绘制的,但一般来说,画室是不会被呈现在画作中的,模特儿在画面中也不会被呈现为模特儿——她往往被表现为比她本人更高级的存在,或是女神,或是圣母。按照传统意义上的理解,艺术是现实的理想化,是对现实的升华,故而当画家身处画室面对模特时,他的心灵应当超越他眼前所见的物理现实,遁入另一个世界。如果是为一个权贵绘制肖像,他会尽量美化人物形象,把鼻梁画得更挺拔,把身材画得更高大,以达到被画者在心目中对自己的期许。如果是绘制女神或圣母,那么模特儿身上原有的所有瑕疵都会被剔除,其容貌、身材经过“艺术”的处理,会显得更为完美。 然而,在这幅画中,模特儿就是模特儿,她现身的地方就是画室。相对于上文提到的“理想主义”,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幅绝对的现实主义作品。画家仿佛刻意要彰显她的模特儿身份和画室背景,于是在地面上设置了一个调色盘,几支画笔,又安排了一个“画中画”,在其中显现出模特儿的身影。在画面表现的那个动作瞬间,模特儿和画家的身份实现了倒转:画家成了模特儿,模特儿在画布上画下画家的身影。这或许是画家工作过程中的一个间歇:他放下工具,想休息一下,模特儿也想轻松一下,来到未完成的作品前……于是,我看到了一个真正获得了生命的模特儿:此时,她不是女神也不是圣母,她就是她自己;她不是像她的职业所要求的那样摆出一个僵化的姿势和表情、等待被画下来,而是离开了她被设定的位置,站到了自己的画像前;不仅如此,她竟拿起画笔绘制画家的形象,由被动变主动,从客体成为主体,实现了一次“逆袭”。多么可人的一个女郎!她的光彩仿佛照亮了幽暗的画室。就近观看细节,她的靓丽衣装是急速涂抹的笔触,散乱的缤纷色块,只有隔了一段距离看才能显出整体的光色流动之美,这令人想起戈雅、委拉斯开兹等西班牙历代绘画大师。她手中的画笔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具有了魔力一般。在画面中,这支画笔就是现实与虚幻的分界,或者说是从现实世界通向艺术世界的钥匙。 我们可以发现,在这幅画中之画的画面上,模特儿的幻象与模特儿本人存在着高度对应,仿佛镜面一般映出了拿着画笔的艾琳·马森。这个幻象是不是也在画画呢?好像真是这样!她的隐约可见的神态、姿势,以及画面最左侧出现的看似画板边缘的直角线条……那么那个画板上画的是什么?按照这幅画的逻辑,那个画中的画中的画展现的应该还是拿着画笔的模特儿,以及模特儿面对的画板……于是,我们能想象到画中的画中的画中的画……以至无穷。这么想是不是有点玄学的意味了? 博尔赫斯就对这样的问题尤为感兴趣。在他的《吉诃德的部分魔术》一文中,他注意到《堂吉诃德》《罗摩衍那》《一千零一夜》等经典名著的一个共同特征:故事之中另有故事,或者说,叙事中出现了自我指涉。塞万提斯讲到一半时才告诉我们,《堂吉诃德》这本书是从阿拉伯语翻译过来的,他在托莱多的市场上买来手稿并雇人翻译,往后,堂吉诃德本人竟读到了《堂吉诃德》这本书,并且还对其发表评论;《罗摩衍那》史诗中的两个人物遇到了一个苦行僧,此人就是作者本人,他教他们读书写字,还让他们读《罗摩衍那》;在《一千零一夜》中的第602夜,国王听王后说起她自己的故事……为了探讨这个玄妙问题,博尔赫斯还举了一个图像的例子:设想英国有一块土地经过精心平整,由一名地图绘制员在上面画了一幅英国地图,地图画得极为完美准确,英国的一草一木都在地图上有对应表现,那么这幅地图应当也包含地图中的地图,而第二幅地图应该包含图中之图的地图,以此类推,直至无限。这个例子不正是我们眼前的这幅画的情况吗? 因此,如果说现实主义就是对眼前所见现实的精确摹仿,那么一旦摹仿中出现了次一级的、指向自身的摹仿,我们看到的就是具有魔幻意味的结果了。在艺术学中,这种指向自身的、用来表明什么是图像的图像被称为“元图像”,这种呈现绘画的“自我认知”、探讨绘画问题的绘画被称为“元绘画”或“超级图画”,正如《堂吉诃德》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部“元小说”。与塞万提斯同时代的委拉斯开兹也玩过类似的游戏,如在他的名作《宫娥图》中,他呈现了自己为西班牙小公主创作肖像画的场景,画面中出现了画家本人和他的画板的背面。不忘自己西班牙身份的马德拉索或许是从委拉斯开兹那里得来了灵感,也来玩一次视觉游戏,这回是把画板的正面呈现出来,并且以画中画的方式呈现自己的形象。我们知道,他就站在那里,在调皮的艾琳·马森目光所视之处,而相比于以“专业”手法得到再现的模特儿,他自己是以“非专业”的、接近儿童画的手法得以再现的。这张充满童趣的面孔正望着我们,仿佛在发问:你们看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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