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是”判断句与“此”判断句之比较 (《古汉语研究》2005年第3期) 肖娅曼 (四川大学 中文系 四川 成都 610064) [摘 要]“是”“此”都可处于判断句句首,但调查数据显示“是”出现于判断句首的比率很高,“此”却很低。“是”主要出现于谓词性词语前,“此”主要出现于名词性词语前。“此”为一个单纯的指代词,“是”则不是单纯的指代词,它还具有超出指代性的语法特性。“是”之所以发展为判代词,正是由于它自身这一内在特性发展的结果。 [关键词] 是;此;判断句 上古汉语没有专职判断词,名词与名词性词语不需判断词即可构成判断句。由于上古“是”有指代用法,因此上古“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一类“是”被认为是指示代词。上古“兹”“之”“斯”“是”“此”等都有指代用法,但只有“是”后来发展为判断词,“此”至今仍为指代词。[1]为什么同是指代词却只有“是”发展成为判断词?王力先生提出过“位置说”一种解释。他说:“在先秦时代,主语后面往往用代词‘是’复指,然后加上判断语”;“‘是’字经常处在主语和谓语中间,这样就逐渐产生出系词的性质来。”[2] 由于“兹”“斯”“之”不处于判断句主语和谓语之间的位置,如“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孟子·离娄上》),不能说成“嫂溺不援,兹(斯、之)豺狼也”,因而“兹”“斯”“之”不可能发展为判断词。但“此”同“是”一样也可处于判断句的“主语和谓语”之间(判断句句首),如“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为什么是“是”而不是“此”发展成为了判代词?上古判断句句首“是”“此”的性质究竟是否完全相同?通过调查《左传》《孟子》两部具有代表性的上古文献,通过“是”“此”在判断句首出现率的数据对比,它们在判断句句法组合特点方面的对比,我们发现判断句句首的“是”与“此”的出现率差距甚大,它们所处的语法位置也不相同。“此“只处于主语位置,“是”却并非只处于主语位置。此”为单纯指代词,“是”却并非单纯指代词,它还具有超出指代词的语法特性。“是”之所以发展为判代词,正是由于它自身这一内在特性发展的结果。 一 上古没有专职判断词,但有判断句,这是语言学界的共识。但对“判断句”与非判断句的区别,整个语言学界的看法存有分歧。一部分学者认为,只有“体词性词语 + 是 + 体词性词语”形式才是判断句[3];但实际上学者们把“是 + 谓词”形式也视作“是”判断句。[1][4]我们认为,对主语和宾语之间是否具有某种关系进行断定,这是判断句的实质。王力先生所举的“甘地是印度人”,是对主语和宾语关系的断定,这是判断句;“这是火上浇油”,也是对主语和宾语关系的断定,也是判断句。如以是否为“是”字句和是否表示断定作为判断句的两项标准,那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是”后虽为谓词性词语,“是知也”一句也为判断句。今天大部分学者也都认为“……,是知也”一类“是”字句为判断句。我们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类“是”字句为“是”判断句,称“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一类“此”字句为“此”判断句,称“舜,人也”(《孟子·离娄下》)一类句式为名词判断句。 上古文献中,《左传》《孟子》两部文献“是”“此”二字出现率都较高,加之这两部文献可以比较全面地反映整个上古不同时期的情况,所以本文将以这两部文献作为调查对象。 下面是对“是”作指代词,以及“是”“此”出现于判断句句首的情况所做的全面调查:[2] “是”在《左传》中共约837个,其中被公认为是指代词的“是”约372个[3];“此”约242个。372个公认的指代词“是”中,有140个居于判断句句首,约占这类指代词的“是”的37.63% ;242个“此”中仅有 10 个“此”居于判断句句首,约占全部“此”的4.13 %。 “是”在《孟子》中共约256个,其中公认的指代词“是”约179个;“此”约 112个。179个公认指代词“是”中,有89个“是”居于判断句句首,占49.72 % ;112个“此”中,有 6 个“此”居于判断句句首,约占5.36 %。将上述数据关系分析为以下数据表: 一个词经常或不经常处于某一位置,是由它自身的内在特性决定的,“是”经常处于判断句句首位置,“此”很少处于这一位置,也就反映出“是”“此”二词内在特性的不同。上古都有指代性的“是”“此”能长期并存,也说明它们的功能有所不同。 二 “是”与“此”除了在判断句句首出现的比值不同,性质有无差异?为此,我们从句法组合上对“是”“此”判断句作了对比,发现“是”“此”判断句在语法性质上也很不同,“是”主要出现于谓词性判断句句首,“此”主要出现于体词性判断句句首。具体情况如下: 《左》《孟》中“是”判断句共229句,其中谓词性“是”判断句176句,占76.86% ;体词性“是”判断句53句,占23.14% 。“此”判断句共16句,其中谓词性“此”判断句1句,占6.25% ;体词性“此”判断句15句,占93.75%,即如下表: 体词性“是”判断句(部分): 荣季曰:“死而利国,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 (《左传·僖公三十年》) 是家之祸也,非子之过也。(《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左传·《昭公十二年》) 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孟子·梁惠王上》) 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孟子·告子下上》) 体词性“此”判断句(全部): 此城濮之赋也。(《左传·成公十六年》) 此蔡侯般弑其君之岁也。(《左传·昭公十一年》) 袒而示之背,曰:“此余所能也。脾泄之事,余亦弗能也。” (《左传·定公五年》) 此匹夫之勇,……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告子上》) 15句体词性“此”判断句,占到93.75%,说明“此”主要是与名词性词语构成“此”判断句。53句体词性“是”判断句虽然只占“是”判断句的23.14%,但却比全部的“此”判断句还要多出几倍,这表明“是”比“此”更多地与判断联系在一起。 谓词性“是”判断句(部分): 楚、郑方恶,而使余往,是杀余也。(《左传·襄公二九年》) 先君以寡人为贤,使主社稷,若弃德不让,是废先君之举也。”(《左传·隐公三年》 ) 今男女同贽,是无别也。(《左传·庄公二十四年》) 虢必亡矣。亡下阳不惧,而又有功,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左传·僖公二年》) 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是晋再克而楚再败也。(《左传·宣公十二年》) 师有功,国人喜以逆之,先入,必属耳目焉,是代帅受名也。(《左传·成公二年》) 卫唯信晋,故师在其郊而不设备。若袭之,是弃信也。(《左传·成公六年》) 君骄侈而克敌,是天益其疾也。(《左传·成公十七年》) 劳师于戎,而楚伐陈,必弗能救,是弃陈也,诸华必叛。(《左传·襄公四年》) 余弟不欲住,而子召之。余弟死,而子来,是而子杀余之弟也。(《左传·襄公十四年》) 子言晋、楚匹也,若晋常先,是楚弱也。(《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 (《左传·昭公元年》) 女弗闻而乐,是不聪也。 《左传·昭公九年》 子命起,舍夫玉,是赐我玉而免吾死也。 (《左传·昭公十六年》) 中行寅为下卿,而干上令,擅作刑器,以为国法,是法奸也。(《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诸侯唯宋事晋,好逆其使,犹惧不至。今又执之,是绝诸侯也。(《左传·定公八年》) 吴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馈赂。吴人皆喜,惟子胥惧,曰:“是豢吴也夫!” (《左传·哀公十一年》) 盗贼之矢若伤君,是绝民望也。(《左传·哀公十六年》) 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林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孟子·梁惠王上》)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孟子·梁惠王上》)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孟子·梁惠王上》) 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孟子·公孙丑下》) 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孟子·公孙丑下》)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孟子·公孙丑下》) 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孟子·离娄上》) 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孟子·万章上》) 谓词性“此”判断句(全部):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 如用A代表“是”判断句的主流形式(谓词性判断句),以B代表“此”判断句的主流形式(体词性判断句);以A'代表“是”判断句的非主要形式(体词性判断句),以B'代表“此”判断句的非主流形式(谓词性判断句),上述四类形式大致的百分比为: 如将全部的谓词性“是”“此”判断句作一比较,这一差别更加突出。全部谓词性判断句中,“此”判断句仅占0.57 %,“是”判断句则占99.43 %。这说明:“此”基本没有直接与谓词性词语构成判断句的能力,而“是”与谓词性词语直接构成判断句的能力则很强。 这样看来,居判断句首的“是”“此”表面看来位置相同,实际上并不相同。“此”的确是居于主语位置,“此”的语法性质就如“舜,人也”中的名词“舜”一样是一个体词性词语、一个纯粹的指代词,因为上古体词是与体词性词语直接构成判断句。上古体词与谓词性词语不能直接构成判断句,可判断句首的“是”的主要功能却恰恰是与谓词性词语构成判断句,这说明“是”是与“此”和名词的语法特性有所不同的词。[5]我们过去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是”主要出现于谓词性词语前,这一位置非常特别,它并非像体词性判断句那样只有主语的位置,还隐含有一个语法位置——系词的位置,因为只有体词性判断句才可以由体词与体词性词语直接构成判断句。这样,“是”有可能是同时起着主语和系词的作用,也就是说,这类“是”可能既有指代性,又具判断性。 如果我们把同时具有指代性和判断性看作“是”的内在特性,许多疑难问题就可迎刃而解。[6]由于“是”具有指代功能和判断功能,同时占据着主语和系词的位置,所以它可以与后面的谓词性词语构成谓词性判断句;正由于它的判断功能,在它前面出现主语和副词状语就自然而然,也正因此它后来在中古发展为判代词。“是”之所以发展为判代词,是它内在的判断性发展、指代性蜕化的结果。[7] 参考文献 [1] 洪诚.论南北朝以前汉语中的系词[J],语言研究,1957(2)。 [2] 王力.汉语语法史[M],商务印书馆,北京,1989,194。 [3] 王力.汉语语法史·系词的产生及其发展[M],商务印书馆,北京,1989。 [4] 洪心衡.《孟子》里的“是”字研究[J],中国语文[J],1964(4)。 [5] 石毓智、李讷. 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 [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7] 肖娅曼. 汉语系词“是”的来源与成因研究(博士论文)。 注释: [1] 例如,洪心衡在《〈孟子〉里的“是”字研究》中举“例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孟子·万章上》)作为“是”判断句例。 [2] 以下所有调查数据的来源方式:(一)从尹小林主持研制的《国学宝典》(2001年3月版)光盘数据库和北大楼宇烈先生收集整理的光盘数据库(2000年9月版)获得所有“是”“此 ”材料;(二)将从数据库得到的材料与作者从叶绍钧主编的《十三经索引》的人工调查对照;(三)所有材料再与《十三经注疏》一一验证。因此,这些数据是可靠的。 统计方式:同一句子被引用不再重复计入;“是所以”、“此所以”和“是所谓”、“此所谓”等涉及其它问题,也不计入“是”“此”判断句数。 [3] 这里说“公认”,是因为一些形式中的“是”是否为指代词尚存争议,如“唯余马首是瞻”中的“是”是否为复指代词就有不同意见。公认数据包括“祸福之至,不是过也。”(《春秋左传·哀公六年》)一类否定句前置的“是”,但不包含下面三种情况中的“是”:(一)用作连词、介词的固定结构“是以”、“是故”、“因是”、“以是”、“是则”等中的“是”;(二)“唯余马首是瞻”一类句式中的“是”;(三)《左传》引《诗经》之前的文献中的“是”。 A Comparison Between the Judgement Sentences of ‘Shi’ and ‘Ci’ in Remote Ages Abstract: Both ‘shi’(this or to be) and ‘ci’ (this) could be at the beginning of a sentence. However, according to the statistical data, ‘shi’ is at much greater rate at the beginning of a sentence than ‘ci’. In general, ‘shi’ takes its place before predicate words, while ‘ci’ before noun words. ‘Ci’ merely is a pure demenstrative pronoun, and ‘shi’ is not only , but also a word, the grammatical characteristic of which is beyond that of demenstrative pronoun. Such an inner characteristic is why ‘shi’ became a word of judgment later. Key Words: shi (this or to be); ci (this); sentence of judgment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