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我读到过一位女士的话。 在这段话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女士一生只挚爱一位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们可以来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当我完全彻底地拥有一位男人时,我才能感到自己拥有了所有的男人。” 这就是她的爱情, 明智的、 洞察秋毫的和丰富宽广的爱情。 当她完全彻底拥有了一位男人,又无微不至地品味后,她就有理由相信普天之下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 同样的想法也在一些作家那里出现。 博尔赫斯说:“许多年间,我一直认为几近无限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接下去他这样举例 :“这个人曾经是卡莱尔、约翰尼斯?贝希尔、拉法埃尔? 坎西诺斯 —阿森斯和狄更斯。” 虽然博尔赫斯缺乏那位女士忠贞不渝的品质,他在变换文学恋人时显得毫无顾虑, 然而他们一样精通此道。 对他们来说, 文学的数量和生活的质量可能是徒劳无益的,真正有趣的是方式, 是欣赏文学和品尝生活的方式。 马塞尔?普鲁斯特可能是他们一致欣赏的人, 这位与哮喘为伴的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中的客栈里, 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 , 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 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的气息 , 欣赏它和享受它 。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 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一文里,博学多才的博尔赫斯为卡夫卡找到了几位先驱者,“我觉得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 精明的博尔赫斯这样做并不是打算刁难卡夫卡, 他其实想揭示出存在于漫长文学之中的 “继续”的特性,在鲜明的举例和合理的逻辑之后,博尔赫斯告诉我们 :“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 在这个结论的后面,我们发现一些来自于文学或者艺术的原始的特性, 某些古老的品质, 被以现代艺术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从而使艺术中“继续”的特性得以不断实现, 比如说“ 等待”。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其绵延不绝的《追忆似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我们经常可以读到他在床上醒来时某些甜蜜的无所事事,“ 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 ,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 ,醒来前流逝了多长时间 ”。或者他注视着窗户 ,阳光从百叶窗里照射进来, 使他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 只有在没有目标的时候, 又在等待自己的某个决定来到时, 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和眼睛。 等待的过程总是有些无所事事, 这恰恰是体会生命存在的美好时光。 而普鲁斯特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入睡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 等待的主题也在但丁的漫长诗句里反复吟唱 。《 神曲?炼狱篇 》第四唱中,但丁看到他的朋友 , 佛罗伦萨的乐器商贝拉加在走上救恩之路前犹豫不决, 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在等待什么 ? 随后,但丁试图结束他的等待,“现在你赶快往前行吧……” 你看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 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普鲁斯特的等待和但丁的等待是叙述里流动的时间 , 如同河水抚摸岸边的某一块石头一样, 普鲁斯特和但丁让自己的叙述之水抚摸了岸边所有等待的石头, 他们的等待就这样不断消失和不断来到。 因此,《 神曲 》和《 追忆似水年华》里的等待总是短暂的 , 然而它们却是饱满的 ,就像“蝴蝶虽小,同样也把一生经历”。 与 《 三姐妹 》 和 《 等待戈多 》 更为接近的等待, 是巴西作家若昂 ? 吉马朗埃斯? 罗萨的 《 河的第三条岸 》, 这部只有六千字的短篇小说, 印证了契诃夫的话, 契诃夫说:“ 我能把一个长长的主题简短地表达出来。” “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 故事的叙述就是这样朴素地开始, 并且以同样的朴素结束。 这个“ 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 ”的人,有一天订购了一条小船,从此开始了他在河上漂浮的岁月,而且永不上岸 。他的行为给他的家人带去了耻辱,只有叙述者,也就是他的儿子出于某些难以言传的本能,开始了在岸边漫长的等待。后来叙述者的母亲 、哥哥和姐姐都离开了,搬到了城里去居住,只有叙述者依然等待着父亲,他从一个孩子开始等待,一直到白发苍苍。 “ 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 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 “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 我不能…… 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 罗萨的才华使他的故事超越了现实,就像他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河的第三条岸其实是存在的 , 就像莫斯科存在于三姐妹的向往中 , 戈多存在于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无聊里。 这个故事和契诃夫、 贝克特剧作的共同之处在于:等待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的失败,无论它的代价是失去某些短暂的时刻 ,还是耗去毕生的幸福。 我 们 可 以 在 几 乎 所 有 的 文 学 作 品 中 辨 认 出 等 待 的 模 样,虽然它不时地改变自己的形象,有时它是某个激动人心的主题,另外的时候它又是一段叙述、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心理的过程, 也可以是一个细节和一行诗句 ,它在我们的文学里生生不息 , 无处不在。 所以, 契诃夫的等待并不是等待的开始,林兆华的等待也不会因此结束。 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们可以相信博尔赫斯的话,“几近无限的文学有时候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同时也可以相信那位女士的话,“ 所有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 ”。 事实上,博尔赫斯或者那位女士在表达自己精通了某个过程的时候, 也在表达各自的野心 , 骨子里他们是想拥有无限扩大的权力。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或者女人的爱 ,其实与暴君是一路货色 。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