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新中:听您演讲时,我脑海里就冒出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所说的话:有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我非常欣赏您所做的一切:不仅对中国哲学和文化进行了深度研究,而且还不遗余力地搭建中国学术和世界学术交流的桥梁。 西方哲学由最初的“爱智慧”变成了纯粹知识论 姚新中:讲座中提到了中西方文化之间存在很多不对称,二十多年来,我在英国多所高校讲授过儒家哲学,英国大多数大学的哲学系,几乎没有人教儒家哲学。1995年牛津大学网页给出了对哲学的定义:哲学是一种分析哲学的传统,从古希腊哲学至今,其它传统如儒家、佛教等并不属于这样的哲学体系。今天,美国一些大学的哲学系也有人讲授儒家哲学,但并不普遍,尤其顶尖的哲学系如哈佛、耶鲁、哥伦比亚等,完全没有。像儒家这样的非西方哲学,一般都是在宗教研究系和东亚研究系里。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安乐哲:希腊哲学就是Philosophia,爱智慧,起初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会谈实践,但后来已经让位于理论化、精神化的概念,这种爱智慧成了爱知识。在二十世纪西方哲学里,现象学、诠释学、实践论、存在主义这些新思潮都试图还原“过程”,其次是重新强调智慧。地域中心主义并不可取。 美国实用主义先驱杜威1919年来访中国,他提出要重建哲学,因为哲学家的责任是传承社会智慧。我认为哲学家应如孔子般弘扬人的理念和由人组成的社会。 儒家的个人性是与他人的关系中达到自己的完美 姚新中:个人主义作为一个思想体系,深深植根于西方文化传统中,而儒家文化则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中。经济全球化带来了世界不同文化互融互通的加速,东西方的哲学家也不断交流、形成了从未有过的跨文化语境,强调个人权利、尊严的伦理学和强调家族至上、角色至上的伦理,是否可以由对立走向互融?如果可以,如何能实现融通呢? 安乐哲:杜威反对割裂性关系的个人主义概念,在西方哲学里也有创造关系构成人物的概念,因此要严格区分个人、个人主义和个人性。唐君毅主张“一多不分”,每个人是个别的,但又是关系构成的,不能把个体性当作纯粹的个人。跨文化的语境下,如果按照错的个人主义,就不需要家庭了,事实上,婴儿倚赖家人是必然过程。个人主义是一个过程,而儒家角色伦理是一个起点。儒学的个人性,就是一辈子在培养你和别人的关系,做一个好的角色。两种想法可取长补短。 将差异化融合在多样性中,就能趋向“共同体” 姚新中:现代社会,自由、平等、公正在西方是核心价值,在中国也是。它们的实现需要具有自我和批判精神的个体去完成。而您的角色伦理是成长于家庭。今天,在美国和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大家庭根本不可能再现。请问怎样从家庭角色伦理中开出儒家的个人尊严、自由、平等? 安乐哲:谭嗣同、鲁迅从二十世纪开始传播“打倒孔家店”的思想,按我的理解这不是儒学,他们批评的是腐朽、腐败的概念,其中有孝,但儒学中也有谏:一种劝告,并不是简单批评,而是让你做得比现在更好。平等未必都是好事,等级制未必都是坏事。1960年代,美国发生暴乱,学生赶走老师后自己占据讲台,这理性吗?其实师生需要创造长久的关系,彼此造就。表面看,家庭内部必然有一定等级,其实是通过平衡制造一个共同体,并达到共赢,体现多元性。融合让平等和阶层,统一和多元达成平衡。 科技会把交际的“人化”加以“物化”,但关系依然存在 姚新中:当前科学新理论、新分支不断涌现,技术发展迅猛。我不说宇宙中暗物质占据95%,我们已知的才5%,我也不提如何从量子层面去解释物质、尊严、权利、责任等,单从科技革命带来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交往方式的变化来说,个人与群体、责任与权利的分割还会与以往相同吗?传统角色伦理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安乐哲:科技革命会使生活方式发生很大变化。以邮件而言,缩短了交流的时空,可能是减少了交际的“人化”,逐步增加了“物化”,但是人还是在关系网络中。比如微信上的点餐等,关系两边的主体会有所转化,但存在于关系中的事实并不会消失。 面对AI机器人,输入儒家角色伦理的程序后会如何? 姚新中:假如未来某天,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替代了大多数的工作和责任,每个人都需要以新的方式重新定位自己,那么个人还需要传统的角色来获取身份与认同吗? 安乐哲:从积极面来看,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指令都来自人类的设计,是否可设置一套儒家逻辑作为指令,我相信,角色伦理在大框架上还会得到维护;从消极面来讲,目前无法确认机器人会因为交往而产生美好情感,比如父女情、恋人情、友情,所以,这个关系是温度感较低的关系,但并不是就此取消了。从另一方面讲,关系的度得不到控制,也会有副作用,所以也许未必是坏事。因此,未来是挑战。 希腊神话中,有普罗米修斯从宙斯处盗火的传说。火给人类带来了物质进步,诞生了文明和文化,但是它也带来了炸弹、战争等灾难。在我看来,人工智能就是这个“火种”,要看我们使用的人。儒学强调要把智慧用好,这是儒家做人的核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