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深处的火焰》真正做到了意到笔到、意笔浑然。一边是“漫天奇光异彩”、“一千个太阳”,一边是“我是死者,我是世界的毁灭者”。红柯在神光与鬼气之间切换自如,明暗对接之间,端的是奇气缭绕。神明与鬼魅之间不断交战,激越辽阔与阴鸷狞厉纵横交错,意境之混茫堪称红柯小说之最。” 《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一部“向死而生”的小说,是又一曲《墓碣文》。红柯“抉心自食”,直剖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大地,写了一曲痛楚中的浩歌。 在小说里,红柯在丝绸之路上开凿出一条诗史互生、人神杂处的生命之路。沿着这一路向东,红柯给我们剖开了人如何从人与神共生的世界远行到人与人的世界,又如何从人与人的世界沉没到人与鬼互噬的世界。红柯一面将我们带入深渊,一面又竭力溯源而上,向西,返归太阳墓地,在生命返归原生大地之处召唤泥土的灵性、神性,召唤复活和拯救的力量。 红柯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前文本”,在故事书写之前,纸上已有了隐隐绰绰的“前缘”,红柯的这个底子正是他一次一次说起的故事:张骞凿通西域的故事、周穆王相会西王母的故事、夸父逐日的故事,红柯将空间上的西域与时间上的神话时代熔铸在一起,溯源而上的历史想象在源头接通了神话,但丝绸之路不仅仅是沿神话之路寻找人类的童年,它更是生命之路,西行的意义即在于寻找水源、火源、土源。我想红柯在弥合我们的“现世”与“前生”的时候,已然将那个远方当做这个民族出世时留下的“脐血”,将唤起我们的新生。 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张载和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成为大漠红柳与关中皮影的“木石前盟”,源头处的相通,使得失败的爱情之后,吴丽梅仍然以生命为代价书写了关于拯救的长歌,“太阳墓地”正是在与徐济云那个冰冷“墓茔”对抗,期待复活已然死亡的灵魂。红柯一次一次将逐日神话注入他的创作,在死亡与再生交接的地方,他向世界呐喊:这里有人类最初的温度和力度。 惯常的阅读期待,红柯最是奔腾炽烈,大部分时候,他让我们血脉偾张,但这一次,读《太阳深处的火焰》像是患了重感冒,时冷时热,小说读到最后,一片冰凉。这不像红柯的小说,但这一定是他最好的小说之一。《太阳深处的火焰》真正做到了意到笔到、意笔浑然。一边是“漫天奇光异彩”、“一千个太阳”,一边是“我是死者,我是世界的毁灭者”。他在神光与鬼气之间切换自如,明暗对接之间,端的是奇气缭绕。神明与鬼魅之间不断交战,激越辽阔与阴鸷狞厉纵横交错,意境之混茫堪称红柯小说之最。 小说开篇,吴丽梅像火焰一样向我们冲过来,那一派烈烈的生气在她背后的西域世界敞开:“万物生而有翼生而有灵”,狂欢狂舞,连飞沙走石的风暴都如创世纪那么亮烈;但是她转瞬间就变成了裹挟烈火西去的背影,我们和徐济云一样对着那个背影频频注目,但我们也和徐济云一起与那个背影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一点一点沉入没有光的所在。 徐济云与吴丽梅的一段前缘炫然灼目,却抵不过徐济云自身已然被灌了水银的宿命。“你早就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像是对于这片苍老大地上生命的原初诅咒,一语道破来自血脉和文化本能的阴寒。在每个人(父亲老徐、徐济云、周猴)生命成长的节点(12岁)都充满“事功”之气,徐济云自主灌了水银也便顺理应当。他已经带有亡魂的阴鸷,注定了沉沦。红柯悚然直指在这一遗骸堆积的土地上,人如何告别童真和阳气,进而成为被操纵的皮影:他为了舞台上的一刹耀目而将生命的热力与魔鬼做了交易,从而将自己做成没有血的皮影,在现世的舞台上悦动欢腾,浮华炫目,熙来攘往,却早已丢了心魂,一点光耀背后是无边的黑暗,他浑然不觉,直到他看到周猴,才恍如《西游记》中唐僧看到自己的尸身,但他俨然已经不能自渡到彼岸,因之惊怖异常。他拼命将自己的镜中之像塑造成“巨人”,却在探源中见证巨大的反讽,他不断看到自己被灌了水银的亡魂,即使被从地下打捞出来,也早已是一个苍白无血的活死人。 周猴是徐济云的镜像,也是所有人的镜像,小说沿着给阴阳人周猴作传的线索一路将徐济云、王勇各色人等网罗其中,所有人都在晦暗之中。红柯在给中原文化造像,他将这样一个阴冷的意象指向民族文化阴森缺血的本质,寒气、煞气不断逼压而来,令人不寒而栗。鲁迅以生命作“枭声”,“叫起灵魂来目睹它自己的腐烂的尸骸”之感,读这部小说,如闻枭声,令人骇然。 红柯在这部小说中,将《鹰影》《红蚂蚁》《奔马》等小说中不断诱惑他的奇诡冲动铺衍开来。阴森的墓茔、殉葬的童男童女、先人轴子,尤其那群戴着娃娃面具的奔跑成死人的老人出现时,我想他深中了《铸剑》《野草》的毒,我们分明看见他的小说里浑莽丛生的“野草”式的晦暗焦灼。当然,还有更动人的“地火”式奔突叙述的内劲,在红柯笔下呈现得盘根错节,内力连绵。 当然,红柯还不能如鲁迅一般断念于回归。不断出现的《野草》里的诗句,不断昭示这是地下的岩浆将要喷薄而出前的混沌,阴云密布的末日即将迎来火山喷发的重生。 待“老子出关”一章,如“起死”的乐曲奏响,华丽高亢,青牛换白马、换骆驼、换毛驴,返老还童,古老民族史中的诗性和童心一点一点被唤醒,活起来的史与诗、与神话、与英雄、与神灵,沿着丝绸之路奔流涌动,渐成聚合之势。涵容古今、吐纳天地,从之前混沌未凿、魅影重重之间冲决而出,接通了地与天、接通了史与诗、接通了现世与神话,熔炼了水与火与土,最终完成了人与天与地的共同运行,至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终于进入“天地之大德曰生”:元气血气诗气剑气王气……渐渐奔腾跳荡,渐渐轻灵明亮,日月流光、星群璀璨,一派光明照彻的救赎感:“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熔化了人心的黑暗。”随着探源者吴丽梅的死亡,太阳墓地终于开启了生命的复活再生。“待我成尘时,你将看见我的微笑”。红柯唱了一曲《凤凰涅槃》。 但我想他还是感应到了百年以前,那个呐喊着“救救孩子”的孤独者书写的寓言。《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吴丽梅死亡,尘归尘,土归土,神话世界与人情世界的沟通不再,在不断地重返与不断渐行渐远之间的叙事吊诡,成为了纸面之外的“人间有大愿未了”,恰是红柯自己承续了这种情结,即便他的迷狂之间昭然一派“壮士拂剑,浩然弥哀”之象,他在努力凿开救赎之路时依旧足够动人。 “太阳说,来,朝前走!”这其实是红柯说的。跟他走,他心里有火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