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作品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卖出好价钱!”“作家过去所拥有的优越条件和垄断性完全丧失了,将来人工智能机器人有可能成立另外一个作家协会!”日前,海南省作协和海南省文学院联合在博鳌举办2017海南中青年作家培训班,著名作家韩少功应邀给百余名海南作家授课畅谈文学。他认为,市场化和互联网的出现是对文学影响最大的两件事,也是文学工作者正面临的两大挑战。作家在市场洗脑的狂风浪潮中、在即将步入人工智能化的时代,怎样不忘初心、如何定位写作,韩少功给予了其独到见解与温情提示。 韩少功在为海南中青年作家讲授文学创作。 海南作家在倾听韩少功授课。 A、文学市场化愈演愈烈 “文学是一个很难谈的话题,我越来越觉得困惑!”韩少功开门见山道出其深切感想,“时代变化太快了,我们从事文字工作要对时代及其大变化,有基本的了解。我认为对文学影响最大的两件事,也是文学工作者面临的两大挑战,第一件就是市场化!” 韩少功详细阐述了文学作为市场中的一个产品的历程,称文学在古时从来都不是商品。汉乐府之前,很多文学作品署的都是无名氏。不知道《诗经》和《乐府》中好多篇章的作者是谁,此现象就如同现在传来传去的手机段子,不知道谁写的。 “汉唐以后,开始有作者署名了!”韩少功介绍说,但是那时,文学也不是一个商品,跟市场没什么关系,跟利益也没直接挂钩,只是一种心性的需要,是作者感受的一种收获而不吐不快,在这种状态下,李白、杜甫等古人写下了很多优秀作品,他们写诗根本不卖钱,只是抄下来送亲友等,或赠给长官和皇帝,展示才华期望得到重视。 到明清时代,也是如此。曹雪芹写《红楼梦》,书是后来出版,他和整理成书者也都是一毛钱没赚。 “甚至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写稿基本都是没有稿费的!”韩少功说起他在上世纪90年代遇到的一件尴尬事,他翻译了一本书,把作者来信转给出版社,得到答复是:一是没这个义务、二是换外汇因为需要指标也很困难,没办法给原作者付钱。 “在最近二十年来,文学包括文化等各个领域的市场化,对文学人的心理冲击是很大的!”韩少功说,本来是喜欢文学就写作,结果不少人变成了为了收入而执笔。现在每年都有各种机构提供相关数据,列出作家收入排行榜,“催”人拼命写作。 除了排行榜这种极端的,还有一些普遍的现象,好多作家见面就谈市场,常见语是“给版权多少”“哪个民营的出版公司待遇比较好”“谁谁谁的书发行量很大”“某某某的东西卖到香港、台湾了”……韩少功说:“久不见面,碰面就聊这个!我是比较蒙,碰到此情况,我就问:‘这些重要吗?!’” 韩少功认为,市场化给写作者带来巨大的压力,“它会扭曲我们对文学的追求,把我们最初的爱好这种行为变成一种追逐利益的行为!” “哪个获奖了,哪个的热卖了啊,哪个作者出名了哈……市场的风向,引导出这些。我们会受到很多潮流的影响,但也无非是那些潮流对我们和对市场的嘲笑!”韩少功说,类似于韩寒、郭敬明等,出名凭的是书卖出去了、赚钱赚得多。很多人完全是根据他们赚多少钱,来决定对他们印象的好坏。 郭敬明以为自己是个小富翁,一进黄永玉家看见摆有好几辆名牌豪车,就被震傻了,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黄府胜景,大谈财富及感受。“采访画家,谈车却不谈他的画,这是不是一种扭曲呢?”韩少功感慨不已。 B、乱花迷人眼当守初心 “各种现象表明,作品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卖出好价钱!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就是金钱,衡量一个作家的成功标准就是点击率、发行量,收入排行榜啊这些东西!”韩少功感慨地说,在扑面的大潮中,可能很多创作者会丧失初心。 据说一些作家出本新书要花二三十万,花钱张罗研讨会、请大牌的名家发言;一些在北京的大评论家,忙不过来,很多文章是找枪手写的;不少名教授成“空中飞人”,各大城市跑场,拿了红包就走人。 “现在很多研讨会这样,我特别反感!”韩少功毫不忌讳地说,很多参加研讨会的嘉宾,只看看要研讨书的前后两页就发言,有的连一页也没看,等有人先发言,大概明白是咋回事,接着说几句,就这样一场场地混过去了。好多搞评论的也遗忘了初心。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急功近利的事情,甚至不齿手段的博取成功,就使文学变味了。竟然有些文化部门也爱“活动活动”,以便捞得面子获个奖。“对于有些心理防线脆弱的作者,这一套起到不好的示范效应,认为大环境如此,自己不能当傻子!”韩少功说,“这样一来,能获奖的不一定是好的,而哪些是成功人士、哪些是真正的杰出的人才和作品,也就让人难分清了!” 韩国有个鸟叔,跳的“骑马舞”风靡全球,当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都跟着跳,可以赚很多钱的鸟叔,肯定是个成功人士,但是谁觉得他是个舞蹈家呢?也没有人将他与国内艺术家相比较。韩少功说,从这例子就可看出,成功人士和真正艺术家的区别。 “端正我们写作者的事业观,就要端正我们的文学观,这是重要的前提。没有端正态度,一切都免谈!”韩少功说,如果都谈为了发表、拿奖、卖钱什么的,就没必要谈文学了,“我觉得,当文学的利益和市场发生关系后,我们怎么样规范自己的行为、把心思调整到我们本应该追求的方向上,是一个特别要紧的事情。对打着文学名义各种各样的利益追逐的潮流,要有必要的识别和抵抗的能力,需要足够的决心进行抵制!” 导演李安在自传里说,当年为了电影《卧虎藏龙》获奖,带着营销团队在世界各地跑了一年多,每天讲的口干舌燥,最多一天接待13拨媒体,单是营销宣传的策划书堆起来就有两米高。导演冯小刚来海南拍过电影,也发过牢骚。因为跟投资商签约“捆绑”,拍完片子以后,要几个月奔赴各个城市去“站街”宣传。 做营销宣传活动就是烧钱,为市场和获奖铺路。韩少功说,如今不仅电影如此,文学也染指其中,据说很多年轻的新锐作家,每位后面都有公司对其包装,双方有复杂的利益关系。一些报道、研讨、获奖,很多“粉丝”和网上风起云涌的点评,如同给明星献吻献花、要死要活,不是群众自发,都是公司的策划。 面对逐利行为制造的各种舆论的炸弹、烟雾弹,意在指定某个是好文学的狂风暴雨式的洗脑,“如果没有独立的思考、辨识、坚守的话,是会头晕的!”韩少功说,对于很多东西一定要有识别能力,不能见风就是雨,“市场化,让写作者们忘掉初心是很容易的,所以我说,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挑战!” C、互联网冲击超乎想象 “对文学影响第二件大事,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互联网的出现!这虽然是技术上的事,但可能比我们历史上出现纸张、印刷带来更重大的变化,它对我们的文化、文学的冲击与挑战,可能比以往的各种历史大事件都要猛烈得多,而这个过程才刚刚开始!”韩少功说,电脑代笔只是代替了一个方法,用笔和键盘写诗不一定写得过用毛笔的李白,所以用什么写都可以,这是很小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是其他的冲击,比方说多媒体化,现在很多的文学不一定以书的形式面世,而是以多媒体的方式或另外的方法产生,长篇小说也可能以电视连续剧甚至网剧的面目呈现,最近有个32集的《白夜追凶》可以在线免费观看,韩少功发现是火得不得了的中国网剧,感慨现在有些拍片的不给电视台、也不在各大院线上映,而是直接“网播”了。 “现在很多的流行歌是不是正在取代诗的地位?很多段子、博文是不是正在取代原来散文的地位?”韩少功说,平常我们一说到文学衰落了,就理解为小说、散文和诗卖得不太好,是我们没有看到文学的载体的变化,可能它们已产生了新的品种,同样还是诗、散文和小说各负的功能,但是它们已和其他的传播方式、表达形式在融合。 韩少功注意到,已出现很时髦的融媒体,它是文学,也是音乐的影像,所以对于有人轻易地说文学衰落了,他不赞成。“但是文学用新的形式出现,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像我60多岁是老朽了,要改行也改不了,但是坦白地说,如果年轻20岁,有精力从头再来,我就能琢磨搞成导演!”韩少功说,影视都是可以尝试的,将来文学可能没有像以前那样,以单纯的孤立的特别纯洁的纸媒的形式存在,也许它会发生很多变化,让我们的意志力也发生转移。 近几年开始,一些纸媒的日子不太好过,一些卫视也有了危机感,广告商家纷纷转向网络,钟情手机之类销售终端。“互联网让事物瞬息万变!”韩少功说,文学有传统样式,但更应学会适应新的形势,每个文学人都该做些考虑和选择。 10多年前,作家的写作与收获让人羡慕。体验生活以团队采风的方式,可以大张旗鼓地去拍照,很容易上媒体头条,或独自像个卧底的侦探潜伏到亲友、同学等处,收集写作素材,“以前老百姓是沉默的大多数,其酸甜苦辣、生老病死和恩怨情仇等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都需要通过作家的这个渠道与环节进入文学。作家收集材料,是一个近乎于垄断的采购商,所有揽到的东西都可创作并被呈现出来!” “现在这个优越条件没有了,作家的垄断性完全丧失!”韩少功阐述说,有了互联网,任何一个老百姓都可“直销”,其所有的生活的故事都可以直接发到网上,比如前不久范雨素因发“打工诗歌”走红,更前不久还有一个湖北的妇女晒乡野故事,也迅速走进公众视野…… 形势截然不同。以前那些故事是不可能直接发出来的,必须通过作家变成文学作品,才让公众熟知。如今,相对于那些故事而言,作家变成了完全的局外人,作家对那些事物产生的灵感甚至远远不及当事人。 “作家原来靠垄断地位吃饭,现在可说完全无事可为!写不过他们,也没他们写得快,传得快!”韩少功说,另外,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文学的覆盖渠道变窄,读者也变少。在上世纪80年代,他的第一本小说集,现在看来幼稚、生涩、粗糙,自己都觉得脸红,但第一版印数就是36万册,这放在当今时代,对一个刚出道的文学青年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那时少电视,没互联网,全国人民的业余生活差不多就是读几本文学杂志,一般的文艺杂志发行量都能达百万以上。 当年,卢新华一个短篇小说《伤痕》,热成了一个文学现象的名词。文章本来是贴在学校的大字报墙上,被《上海文汇报》的记者看见,很好奇,就站在墙前把它抄下来,后来发表到报纸上,卢新华由此闻名全国。“现在网络时代,还会出现这种奇迹吗?作家闭着眼睛不愁发行量的时代,永远不会再有了!”韩少功如是说。 D、作家将以情胜机器人 韩少功认为,互联网对文学的影响远远不只是现在我们所知道的,将来会超出想象。文化的资讯传播工具和载体的多样化,尚不知道还要发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类似当下的文学作者,将来会逐渐减少,也许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 “我们不妨自我测试一下,每天是看微信多,还是看书多?”韩少功说,当然这个也是可以转换的,书可以变成微信,微信也可以变成书,这个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传播工具的变化会给文学带来很多影响,“我们可能低估了这种影响力,更新的情况是人工智能出现了,机器人写作已经成为现实!” 前不久撒贝宁主持一档“人机大战”的节目,有一场是写诗比赛,一个机器人和四个当代最活跃、颇有成就的诗人同台角逐,如同命题作文般的看图写诗,近百人现场打分,两轮下来,被淘汰的都是人的作品,结果机器人胜了。 朋友给韩少功传了一款好玩的软件,随便给它两三个字,它就能自动写作旧体诗。去一所大学,他把软件所写的和秦少游所写的诗放在一起,让30多名听课大学生指认。让他惊讶的是,那些文学硕士、博士级的专才专家,居然基本辨别不了。 去年在日本也发生一件很悬的事。一个写小说的中文比赛,1000多人参加,其中有一篇是机器人所写“混”进去的,居然过五关斩六将,差一点就得了大赛的大奖。 “将来人工智能机器人会不会成立另外一个作家协会?!”韩少功说,他在今年第五期《读书》杂志上就发表了有关这方面探讨的一篇文章。 有高速公路上已出现刷卡付过路费,有银行已出现人脸识别汇取款,有服务场所机器已置换了服务窗口……在法律、教育、医疗、财政等行业,将来常规性的、重复性的大量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机器人做,一些人工的岗位将大量消失。 韩少功在广州外语学院讲座时,想起著名作家蒋子丹正带着一个可翻译几十种语言的“小盒子”在行走世界,便对学生们说“你们的饭碗靠不住了!”旅游、商务、政务等翻译以后基本上都可以靠机器人,他建议外语系的学生“除了读两句洋文以外,一定要掌握其他的知识和本领”,否则将来就业会面临严峻的形势,“当然学外语,今后在文学上还有用,文学翻译机器人很难搞定!” 韩少功分析说,机器的背后还是人,包括软件也是人制作出来的。机器人所依托的样板量、巨大的数据库也是人帮它建立起来的。尽管仿人类的机器人,可像人一样学习、思考和自我应变,自我调整的人工智能正在进入生活,但是真正的作家不怕机器人。 “不管机器人写得多么华丽,装得多么多愁善感,稍微有点体会的人就知道,它到底还是没心没肺,花里胡哨的心灵鸡汤!”韩少功说,在央视的“人机比赛”写五首诗时,他两次猜中了机器人作品,“有首只三句话的诗:‘我开玩笑地背着我的母亲/背着背着我就哭了/太轻了’,像这类有生活痛感的作品,机器人干不出来的!” 面对巨大冲击和挑战,将来文学工作者该提供什么样的产品?韩少功认为,心灵鸡汤式的那种文学恐没什么劲头了,写写大字报式的控诉文学也没什么意思了,这些机器人都可以做,甚至比人做得更好,作家们还是要靠很敏锐的思想、有温度的良知、最深切的情感取胜,要拥有应对生活千变万化的能力,“在人工智能化时代,如何定位我们的文学写作,是需要我们每个文学工作者深思熟虑的事情!” 相关链接: 名家档案: 韩少功,湖南长沙人,1953年生,著名作家、学者。代表作有《马桥词典》《爸爸爸》《山南水北》《日夜书》等,曾获境内外多项文学奖项。先后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杰出作家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等。作品以10多种外国文字在境外出版,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 曾任第一届、二届海南省政协常委(兼),第三届海南省人大代表,第三届海南省文联主席、省文联作协党组成员、书记。现兼职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全委会委员,海南省文联名誉主席,湖南师范大学“潇湘学者”讲座教授,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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