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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福辉:新市民传奇:海派小说文体与大众文化姿态

http://www.newdu.com 2017-12-12 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 佚名 参加讨论

    本篇是我关于海派文学研究的一个合理的延伸。海派的概念以及海派小说家的范围,可参见我几年前写的《为海派文学正名》,直至今年初发表的《老中国土地上的新兴神话--海派小说都市主题研究》等文[(1)],这里不赘述了。
所谓海派小说文体更多的不是偏重于形式方面,如叙述的焦点,视角,全知叙事或限制叙事,结构模型等等,而是着眼于情节表达、修辞风格背后所包藏的那些人生况味和文化内涵。
海派的文化姿态,过细想想,不就是这么两种吗?一种,是从张资平到予且的力求靠近通常市民的实际态度;一种,是从穆时英到徐讦这样一些“时代骄子”面朝现代的活跃身影。两者互相渗透,结出智慧之果,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张爱玲。张爱玲的文体,高可以与世界文学、与中国文人文学的高峰相连,深可以同民间文学、传统的市民文学相通,真正兼有现代化与中国化的双重品质。现在就以主要的海派小说家为对象,来论及他们大众性这一层面。
用“传奇”一词来概括海派的一部分文体,是因了它的恰切、语义丰厚,有极大的涵盖面。“传奇”在中国历史上曾几经变化,唐人传奇文,宋诸宫调,元杂剧,明清长篇戏曲和西欧的“罗曼斯”作品,都曾冠以此名。到了现代,又可以总称为“一种情节离奇、节奏明快、人物行为超常的传说故事”,“一种消遣性、娱乐性较明显,大众化、通俗化、民族化较强烈的文学品类”[(2)]。这与张爱玲的用语已不尽相同。其实,张或许还有反意,正认为都市日常存在的悲欢人生里面,平、俗,才更包含奇异的成分呢。这比一般传统市民对“传奇”的看法,富有弹性。张爱玲不愧是十足的现代都市中人,她提醒我们,海派文学的通俗性已经具有新意。唯有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环境,会产生这种新式的大众文化观念,而新式的大众文化与文学的结合,便是海派。
  一、世态人情:故事的文化--“贫富沉沦”--“善恶有因”--“情义两难”--人生无常和浮世的悲欢
近代市民的文化趣味一向遭到新文学阵营的严斥,是海派把纯正的新文学语言与通俗故事结合,因而获得了新老大众读者的青睐的。故事,是海派小说大众性的生命所在。
张爱玲在中篇小说《多少恨》之前加了一段题词,是谈她对“通俗故事”的态度的。全文不长,不妨尽数抄在下面: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3)]。这自述,一方面与通俗小说划开了距离(“最接近”,而不是“等于”),一方面承认自己的小说充分存有通俗小说的因素。“恋恋于这故事”,不仅作者的写作兴趣在此,读者的兴味也在此,中国人的小说阅读趣味据张爱玲认为,早经《红楼梦》的薰陶养成,“唯一的标准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4)]。海派其他的作家也大半意识到“故事”之重要。施蛰存的话我曾数次征引过,便是“无论把小说的效能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读者对于一篇小说的要求始终只是一个故事”[(5)]。邵洵美说,每一种小说的“定义”,“都没有忽略‘小说里面应当有篇故事''”。他知道近代的风气已经开始“忽略了‘故事''”,但仍坚持:“没有故事,小说还有意义吗?”[(6)]徐讦则声称,“故事与人物的健全与活跃,还是小说艺术里最基本的条件,我是不敢有疏忽的”[(7)]。
至于张爱玲所说的“悲欢离合”,正是海派故事的通俗定式,是他们小说的既定文化内容。“悲欢离合”是一种美化了的人生,富戏剧性,曲折,但又最为通常不过。没有哪一个人不能在这通常的生活形态里反窥到自身,一掬同情泪,或一抹笑意,给别人更给自己。“人生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8)],在此审美心境下,人们不禁互相认同,甘愿咀嚼这大同小异的、八九不离十的大众化故事。这故事似乎偏重于生活的外部,没有进入核心,它不讨论任何人类进化的方案,不表达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但当它把日常的琐屑材料编织为无巧不成的文学五彩衣饰后,又时时触动人们情感的那根神经。于是,世态,人情,四个字便成为故事的文化。
我把海派小说就定义为世态小说。它们与《莺莺传》、《碾玉观音》、“三言二拍”有割不断的渊源关系。中国古代本有历史传奇、英雄传奇,后来才生发出市民传奇。海派故事便是新的市民传奇。在“悲欢离合”的大名目之下,大体显出几种故事模式。
模式之一:贫富沉沦。这是市民对社会现象的浮面观照,同时深具普遍价值。连张资平的取得恋爱强大权力的知识男性,都往往穷困不堪,经济上多是失意的。丁谛的《人生悲喜剧》[(9)],周楞伽的《失业》、《沉沦》[(10)],听听题目就知道极类似近代以至鸳蝴的那种社会小说体。穆时英略带左翼色彩时,固然写过因进丝厂做女工而指头溃烂,死去的童养媳(《手指》),为母亲生日而偷面包的烘面包师(《偷面包的面包师》)[(11)],便是写出了新感觉派的代表性作品,也常常以舞女受辱、贫士受辱等作为基本的故事[(12)]。沉沦可分为两种,主要是穷人的沉沦,如曾今可的《春梅姑娘》、《舞女丽丽》写农村姑娘、善良女子的因穷而堕落[(13)],杜衡的《人与女人》和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有差不多的结构,都是两个女人(前者为姑嫂,后者为姑侄女)最后走上同一条卖身的路途。不过,杜衡的故事几乎全盘是温饱问题,张爱玲的就比较复杂,薇龙接客有生计的理由,还有维持与浪荡子乔琪乔的最后一点欢乐呢?这就有另一种人的沉沦,不缺吃少穿的真正的沉沦,可推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为代表,里面的人物与其说是堕落,不如说是沦落更来得确切无误。
此类故事统属于“社会--人”的构造。“社会”的功用相当于一个杀手,它虐待“人”残害“人”,而“人”的最终是个弱者,哪怕是个恶人,也是弱者,受害者,显出与左翼小说贫富对立结构的区别来。另外,海派的辛酸故事彬彬有礼,它不虚拟叙述者做苦难的权威代言人,它有点“怜贫爱富”的样子,同情着贫困,却并不嫌厌富足,两边保持距离,典型的市民立场,是不是?
故事模式之二:有恶善因。关于善、恶及其轮回报应,是中国通俗小说历来的伦理文化,是弱者的哲学。这样来描写人情变故,现实的图景和生活道理不免大大地简化,但黑白清清楚楚,容易为人所接受。张爱玲回忆她“七八岁的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物就急着问:‘是好人坏人?''”[(14)]善恶的斩截分明,大概就属于永远的儿童水平吧。
海派故事中有“善恶必报”型的。张资平《公债委员》里的陈委员,从教会学校一个纯真美少年改变为无恶不作的人,他施恶,又被更恶的梁委员诈骗,结果妻妾惨死,自己锒铛入狱,方始在上帝面前醒悟赎罪[(15)]。叶灵凤《红的天使》写两姊妹相继爱上同一男人,妹妹婉清发生嫉妒,竟施计破坏姐姐淑清的婚姻,致使本人毁灭,而姐姐经磨难终于与丈夫和好如初[(16)]。这些故事惩恶扬善的题旨一目了然。到了穆时英,他早期的《黑旋风》、《咱们的世界》、《南北极》一派江湖侠义气概,让一群现代“水泊梁山”好汉,痛快地报复有钱的恶人,并节节取胜[(17)]。中国人对这类故事好象百读不厌,因为生活里时时都遭遇不幸,凡遭遇不幸的人都能在这里长吐一口恶气,得到某种心理上的释放和缓解。
不过,这种善恶对峙的故事实在太老了,所以慢慢地不能不发生变化。早期的海派先是加入“悲情”的成分,破坏着大团圆式的结局。罪恶在现代社会横行无忌,善往往不得好报,这反倒符合生活实际。只是张资平等的人生体验究竟浅薄,此类“悲剧”在他们写来仿佛是外加上去的,从《飞絮》到《新红A字》,女主角到得最后总是逃不出肺病咳血夭亡终场[(18)]。我们不妨称其为“拟悲剧”。到了张爱玲这样现代性更强的作家一个个出现,才把古朴的“善”、“恶”观念打碎,掺和起来,重新捏塑,使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小艾》里的五太太,一辈子占着正室的位置,过的却是连偏房都不如的守活寡的日子。她天性懦弱,但虐待起丫环小艾来,她还是不折不扣女主人。她是善,还是恶?[(19)]著名的《金锁记》里的七巧,是善还是恶?海派发展到能告诉你世界上的善恶常常集于一身,是互生的,均来自人的本性,它就脱开通俗文学善恶各执一端的传统,显示出非通俗的一面了。
之三:情义两难。这是载量最大的故事模式,直通一切通俗言情文学体。海派文学相当不小的一块是建筑在描写人的情感关系上的。一般不出乎这样两类:情义融洽适当的,真如凤毛麟角;情义分离,生死搏战的,却比比皆是。为义舍情,为所爱者的幸福考虑,反而舍弃自己的幸福,如叶灵凤的《浪淘沙》,有点大众纯情小说的味道[(20)]。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赞美不以功利计算价值的感情,是一首纯情金曲,但最后发出了悲声。真情和假意两相对照,也是常见的形式,如张资平《蔻拉梭》里女学生静媛面对两个对她用情的师长,一时分辨不清文如代表的真情和宗礼江代表的虚情,构成错综的爱恋关系[(21)]。予且则主张情与义的调适,物质可以支持生存,中老年的男性足以护卫女性的安稳人生。但张爱玲恰恰表明情与义的无可调和性,男人、女人的情义总是分裂的,有的可婚而不可恋,有的可恋而不可婚。《殷宝滟送花楼会》里的殷宝滟和罗潜教授夫妇三人就陷入这样一个永久痛苦的境地。其他像《红玫瑰与白玫瑰》、《茉莉香片》、《心经》无不进入这个图式系统,《心经》甚至是父、女、母三方惊心动魄地组成的[(22)]。我认为,予且的情义观最为实际,他的《寻夫记》、《一吻记》简直等于在告诫所有受丈夫冷落的妻子,你不妨也去兼做情人,必能争回失去的权利。他当然并不违背市民普遍遵守的道德规范,妻子型的“情人”往往是假设的[(23)]。他描写了许多不稳定的家庭一旦情义各安其位,是如何稳定的。他的故事“俗”到了家,也就少了一份应有的想象力,不能充分发挥文学抒发人生感慨的积极功能。
海派对人生的理解,渗透在以上的故事类型中。如果换个角度,还可以说,海派的故事只有一种,便是“人生无常”。
表面上,海派小说惹眼的地方是它对历来通俗故事道德教化的“背叛”。它宣扬的是人生的极度享用,似乎和中国的落拓浪漫文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精神相一致。但是古代的“及时行乐”情绪,常常是仕途失意、怀才不遇、有志不得伸的间接表达,这和海派的执着于现实生命,主张欲望满足的正当性、实在性,明知存在诱惑,仍不避肉的气息、物的气息的文学精神,相去甚远。不过世界上很多事物是殊途同归的,宦海沉浮疲惫之际,与生命的狂欢到了歇场的时分,人们会同样地感受到世间一切追求的瞬息破灭。这岂不是太玄奥、太高雅了吗?偏偏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从古典哲学、诗词到成语、谚语、民间大众语汇,庄周梦蝶的“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人生如朝露”(《汉书·苏武传》),“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其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沦海桑田,苍狗白云,富贵浮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关于人间无常的感受,是那样地普遍化,所以,宋元明通俗话本的开场诗词便满是“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杨八老越国奇逢》)的话语。海派的虚幻人生,实际上是易解的,俗雅皆备的。
施蛰存的故事,简言之,内含一个“寻找”的结构。人类度过他的纯情时代,初恋不在,童年不再,《扇子》、《旧梦》、《上元镫》[(24)]都是到江南乡镇里巷去寻觅那不可复得的时光,作品呈现着扑朔迷离的诗的意境。都市里的“寻找”是各种期望的破灭。《薄暮的舞女》里期盼过普通主妇日子的舞女已经把房子布置成“家”,但男子的破产使任何期盼都成为泡影。这是压根未曾盼到的,而已经到手的呢,像《狮子座流星》写的,有稳定富足生活保证的主妇,理想仍成泡影。《春阳》、《雾》,自以为寻找到的东西,即刻露出败迹[(25)]。还有《鸥》里的意像,二十三岁银行初级职员小陆的眼前,乡间初恋的女孩子像白鸥一般扑刺刺飞走,“四十元的薪金在帐簿的天蓝色的衬页上变形为四十只翻飞的鸥鸟了”,“卖报童子将晚报挥舞在他眼前,正如一群白鸥乱飞着”[(26)]。美好的可向往的事物是那么脆弱,易破碎,转眼便杳如黄鹤,没有消息,施蛰存就有这种凄清的调子。穆时英够“闹猛”,红的绿的,泼上一画布浓丽的颜料,夸张的故事十分刺激。他的故事要看完终局才能算数,或许中场便是终场,潦倒的、自虐的、放荡的人生直如电影院、夜总会的散场,是狂欢后的寥落,寥落的狂欢!
张爱玲连“寻找”都放弃了(那究竟存有一丝的憧憬),人生的内在真相稍一深入,真会让你四顾茫然。《鸿鸾禧》说古典的婚姻“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现代的喜事则是“小片小片的”,已无法完整[(27)]《茉莉香片》里因生母早逝而性格极端孤僻的聂传庆,对世界的印象更是七颠八倒。他的文学史教授言子夜是母亲生前的恋人,他又爱上了言的女儿丹朱,却怀着一个秘密,在课堂上神情恍惚,想到当年“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28)]。这种“倒错感”,贯穿了这篇奇特作品的始终,增加着我们对生活无法言传的理解。通俗小说本来就有“错中错”的结构,比如乱点鸳鸯谱或姐妹易嫁什么的,但在理念上当然达不到像海派这样大加“改装”过的水平。
张爱玲借了谈中国已婚妇女的命运,来谈她对人生的看法:
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些辛酸,他们的悲哀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为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29)]完全的悲情小说,表现的就是张爱玲所说“浮世的悲哀”。海派咂摸到的人生滋味,把通俗读者的品味提高了,便是“浮世的悲欢”!
  二、消费场传奇叙事--家庭传奇叙事--虚实有之--铺张和探秘--市井趣味与旧小说、旧笔记笔意--散漫的“实事小说”
海派的叙事趣味大体溶解在两种传奇形式之中。异军突起的是消费场的传奇,专写舞场、影院,可看作是对近代狎邪小说以妓院为公共社交中心的反拨和继承。这种叙事后来还是敌不过传统更深的家庭传奇,张爱玲等人的家庭故事遂占据了主位。历史传奇也有,但已消褪了“英雄”本色,不是白头宫女说玄宗,或寄托“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兴亡之感,反是像施蛰存的历史心理小说,拐着弯子来述说今人今事了。
现代消费场的传奇故事有个发展的过程。徐蔚南、张资平并不具体地实写饭店酒巴,可能他们也不熟悉此道,只能虚写。张资平的“男女相约去开旅馆,或到旅馆去发生性关系,像这同样的事,在他的长短十六篇恋爱短篇之中就有五六篇,长篇不必谈了”[(30)],不过他却写不出像样的旅馆模样。在他,新型的男女聚会场所仍是魔窟陷井,是使人失足的地方,写时不免带一种暴露的笔峰。刘呐鸥等开创了具体渲染交际场所气氛的叙事体,实写,不缺少体验的词句。“紫色的黄昏支配着场内,一层薄烟的轻纱罩住着人们的头上”,是正在放映的电影院[(31)]。“在蓝的灯下,那双纤细的黑缎高跟儿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像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下边飞着的乌鸦似地”,用一双鞋写尽一个舞池[(32)]。这是真与幻的结合,由此发现了享乐的人生也是真实的诗化人生。
家庭传奇的笔调就沉着得多。予且的叙事风格是平和的,现实感特强。他的石库门市民的悲欢都是在不稳定之中求得稳定,《别居记》、《重圆记》、《守法记》认为短暂的爱慕,是抵不得十几年的夫妻和儿女成群的稳固家庭的[(33)]。一贯被认为有浪漫笔致的徐讦写到东方人在西方的婚恋,《决斗》、《英伦的雾》表现俗世的文字变得冷静,而《一家》描写纯粹的中国式家庭在抗战的变动环境下如何渐渐瓦解,如何丑陋,一笔不苟都是写得很实实在在的[(34)]。张爱玲写家庭的破碎、衰颓,用一种仿佛附了精灵的细节来叙说,语式于华美之中透出凄凉。《创世纪》是对冷酷的旧式大家庭的惊鸿一瞥。《心经》中扭曲的父女恋竟导致一个美满家庭像五颜六色气球一般迸裂[(35)]。张爱玲笔调,真正是一个深长、美丽的回分手势。
虚实笔墨很有讲究,尤其是谈到中国式的大众化趣味离不开它。大众首先需要具象的细节,那他们才认为是真的。人们的感知,绝大部分通过视觉进行,形象化的可见可闻,是反映直接现实的。潜意识、隐意识所发现的现实就比较的虚,如果是通过“感觉”来外化,让情绪、联想注入物象,虚中也便有了实了。这综合各种感觉而再创造的现实,虚实结合,能满足有文化的都市市民的阅读需要。而且中国是有诗歌传统的国度,像这样的句子,“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抑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36)]。本来是抽象的议论,倒成了一幅图画。“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的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37)]明明写的是女人的头脸,却又化为一个象征,而且这形象是活的。
虚实有之的大众笔法,还包括某种铺张与神秘的趣味。铺张,是说得多而又多,说得尽兴。神秘,是虚虚实实,故留空白。这似乎占着两极,但都有奇异的吸力,能激起阅读的兴致。民间的评书便是铺张的,扬州艺人王少堂的“武松”段子可以说到近百万字。而包公破案故事就有许多的神秘。
海派的铺张,要论故事,张资平同义反复地制作三角与多角恋爱纠葛便是一例。恐怕鲁迅还是翻过他的多部作品,才会给他下断语。这是专业读者的跟踪阅读(“张资平迷”的跟踪又是一类,张爱玲中学同班便有捧张资平的学生[(38)],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式的阅读方式),一般的读者或许你读这部,他读那部,正需要从几部张资平的小说来领略他的其他小说,或许读了这部,忘了那部,重复,正有利于不动脑筋地用满休闲的时间。张爱玲把中篇《金锁记》改写成长篇《怨女》,《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又名《惘然记》),写了电影剧本《不了情》又改成小说《多少恨》。一个故事在她手里还不是反复地运用?予且写“百记”,也是懂得市民读者的心理,把本来没有接续性的短篇故事,用这样“××记”的形式造成连缀感觉。笔者的父亲一生用业余时间读小说,他不读短篇,说像断尾巴晴蜒看看就没有了,不过瘾,要读就读长篇。这是长篇通俗小说盛行的原因。
还有文字上的铺张,如刘呐鸥等大胆运用刺激感官的词语,无名氏大雨倾盆似的想像句子。穆时英能渲染气氛,敲响节拍,潇潇洒洒。复沓的语式在民歌和儿歌里经常能看到,但穆时英用起来格外显出一种现代气味。他描写女体也不忘文字的“浪费”。《Craven"A"》那一段用读地图作譬喻写一个舞女的上上下下,足足用了一千二百多字[(39)]。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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