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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此怨绵绵无绝期 —— 从《金锁记》到《怨女》

http://www.newdu.com 2017-12-12 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 佚名 参加讨论

    1950及60年代,张爱玲曾经以英文创作过三部小说,并且先后翻译为中文发表。《秧歌》 ( Rice Sprout Song ,1955) 及《赤地之恋》 ( Naked Earth ,1957) 为张爱玲 1952 至 1955 年滞港时 , 应美国新闻处之请而作 , 《怨女》 ( The Rouge of the North) 则迟至 1967 年在英国推出。《秧歌》及《赤地之恋》暴露新中国治下的乱离现象。尽管张对人性的弱点及意识形态的狂纵,颇有发人深省的描绘,明火执仗地写作政治小说毕竟不是她的所长。如果彼时她能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她未必会将《秧歌》或《赤地之恋》式的题材,作为创作优先考虑的对象。

张爱玲于1955年离港赴美,希望能以英语创作在异乡再露头角。而《怨女》是她多年努力后的结果。与《秧歌》及《赤地之恋》相较,《怨女》更让我们联想到上海时代,张爱玲之所以为张爱玲的风采。这部小说将焦点自国再转回到家;远离夏志清所谓的 “ 感时忧国 ” 的正统①,《怨女》挖掘了老中国的阴暗面,在在动人心弦。

《怨女》的故事以女子银娣的一生为主线,叙述她如何自一个娇嗔不群的少女,变成一个恶毒尖诮的怨妇。随着银娣的堕落,我们也看到她嫁入的那个大家族逐步崩落瓦解,而晚清至抗战期间的历史动荡,则构成了故事的背景。张仔细点染一个末代世家的淫逸与败德,几乎像场颓废庆典。银娣被这样的环境所摧毁,但何其反讽的是,这一环境是她当初 “ 自愿 ” 加入的。她以她的青春美貌作为晋身富宅豪门的赌注,却没料到她所嫁的夫婿佝偻畸形,双目失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晚年的银娣嚣张乖戾,守她的儿子及一幢鬼宅似的老房子,在鸦片烟雾中度着绵绵无尽的余生。

如果《怨女》的情节听来似曾相识,这是因为除了部分人物及情景的更动外,小说简直就是张早年杰作《金锁记》(1943)的翻版。《金锁记》使张一夕成名,后来更亲自译成英文。同样的,60年代张爱玲以英文创作《怨女》后,又把它译回中文。当1967年英文版《怨女》在英国出书时,中文版的《怨女》已在台港连载,风行一时了 ② 。张爱玲中英文造诣俱佳,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③ 。但她对《金锁记》到《怨女》这一系列作品,显然情有独钟。在二十四年里,她用两种语言,把同样的故事写了四次。

1967年是张爱玲后半生事业及生活的转捩点。这年秋天,她第二任丈夫赖雅(Ferdi nand Reyher ,1897 — 1967)在缠绵病榻多年后,终于去世。两人自1956年结婚以来,经济情况一直十分拮据,张多半时候其实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如前所述,张在港时曾写过两本英文小说,但未成气候。多年之后她卷土重来,《怨女》成为她打入英美市场的最后希望。寄托之深,可以想见。

但《怨女》的出版正逢张丧偶前后的时日,更遗憾的,此书的书评及市场反应极其冷淡。相形之下,中文版的《怨女》在台港却颇受读者欢迎,不只为 “ 张爱玲热 ” 加温,更奠定以后数十年张派小说的影响。经此一役,张爱玲放弃了成为英语作家的期望,转而专注(数量虽亦不多的)中文写作。1969年,经由友人安排,她转往柏克莱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任职。两年之后,她离职南下洛杉矶,从此展开她生命最后二十五年的自我放逐生涯。







从《金锁记》到《怨女》,从中文到英文,张爱玲为什么不断写着同一个故事?我们也许可以从客观条件中找到解释。由于此前的两本英文小说都不成功,张亟需写出一部有突破性的作品,好建立口碑。像《金锁记》般的题材或许提供了最佳机会:故事所包罗的东方色彩、家族传奇、女性人物等,对西方读者应当都是 “ 卖点 ” 。除此,回顾多年前《金锁记》在上海滩造成的轰动,张也必定希望如法炮制,再赢得西方读者的青睐。这一想法或因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1971)在美出版更获肯定。在这本专论中,夏推崇张不世出的天才,更赞誉《金锁记》为中国文学仅见的中篇杰作 ④ 。

但这些臆测之外,应该还有更切身的原因,驱使张爱 玲重复自己,并视翻译与重写为艺术上的必然。我们可以想像离开上海——她创作灵感的泉源——多年后,张也许是想藉不断书写老上海,来救赎她日益模糊的记忆。上海的街头巷尾,亭子间石库门、中西夹杂的风情、日夜喧嚷的市声、节庆仪式、青楼文化,混合麻油味儿、药草味儿,及鸦片烟香的没落家族……,都一一化为《怨女》的背景。最重要的,银娣的冒险是个上海小女人的冒险。张爱玲写银娣,兼亦写出她所爱的城市——上海——的兴盛与沧桑。

或从深层心理分析学的角度,我们可以推敲张爱玲一再 “ 重写 ” 的冲动,在于为她的始原创伤(trauma),找寻自圆其说的解释。《金锁记》(或《怨女》)的四个中英文版本因此不妨代表她 “ 家庭罗曼史 ” (family romance )的种种说法,每一种说法都显出她与过去经验角力的痕迹。比方说,《怨女》中的那个没落世家姚府,就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张自己的家世。张不务正业、耽于鸦片妓女的父亲,懦弱无能的弟弟,远走高飞的母亲,邪恶无行的继母,似乎都为她的小说人物提供了现成原型,更不提张少年被父亲幽禁,几乎丧命的经验。张藉文本来铭刻生命的创伤,将被压抑的欲望与恐惧改头换面,重现字里行间。如此这般,《怨女》等作简直可以作为心理分析的教材了。

但我的关怀并不仅止于此。文学世界千变万化,不必总为作家个人生命起伏的摹本。我们可以将《金锁记》与《怨女》并列,找出张爱玲一再叙之述之的执念。但更有意义的是如何在看来雷同的作品中,找出 不同 ,并以此推衍张 “ 重复 ” 自己的因由。换句话说,张藉小说铺陈她过往生命的 “ 情节主线 ” (master plot)时,也同时让这一主线分歧化、复杂化,因此颠覆了主线。而张的重写不只以中文,也以英文进行,使得问题更为复杂。她仿佛不能再信任她的母语,切切地要找出一个替代的声音——在她而言,英语——好一吐块垒。她与她生存环境的隔膜既已如此,在传达、翻译人我关系的(不)可能性时,异国语言因此未必亚于母语。如果说写实/模拟主义是20世纪上半段中国小说的主要模式,张爱玲的重写、跨语系翻译的作法,已隐向写实主义一对一式重现本真、直言无碍的写作信念,投下变数。这一写作姿态也凸显张爱玲独特的女性创作立场,下文当再论及。

《金锁记》叙述主人翁曹七巧一生坎坷的命运,还有她中年之后日趋疯狂的行径。小说显现传统家族制度对女性的钳制,而张爱玲的白描功夫确为写实主义技法作了最佳示范。鲁迅的狂人(《狂人日记》)以次,曹七巧大概是中国现代小说最著名的 “ 女 ” 狂人了。礼教吃人的控诉在女性的身上演出,尤其令人怵目惊心。无怪夏志清教授将这一小说誉为 “ 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中篇 ” ⑤ 。

乍看之下,《怨女》的情节与《金锁记》若合符节。仔细读来,我们发觉银娣虽如七巧一样是封建家族的牺牲,但她的个性远不如七巧极端。《金锁记》受到篇幅限制,仅就七巧生命中的几个时刻着墨,《怨女》则循着银娣的每个转折及堕落,细作描绘。结果是《怨女》一书充满了琐碎的细节。这些细节冲淡了故事的尖锐性,使各个角色少了扣人心弦的特色——却也使他(她)们显得较为人性化。《金锁记》中七巧与三少爷季泽的恋情,仅有数场冲突高潮。但《怨女》里的银娣不仅对三少爷夜半唱曲传情,还差点与他在庙里发生奸情。事后银娣又羞又怕,企图自杀,又被救了回来。七巧后半生亲手毁了儿子及女儿的前途,晚年的她缠绵鸦片烟榻,偶尔警醒到自己一生的恐怖与徒然,为之低回不已。像七巧一样,银娣摆弄儿子的婚姻,逼死了媳妇,听任儿子与丫环成其好事。何其反讽的是,她最后却与庸碌嘈杂的儿孙辈共聚一堂,一点清静也没有。

夏志清视曹七巧为环境的牺牲,一步一步被逼向疯狂。这一论点也适用于银娣。但评者也已指出银娣缺乏七巧炽烈的复仇欲望及过人的精力,这些都是使七巧成为现代小说中最可恶的母亲的要素 ⑥ 。相形之下,银娣的角色塑造似乎不如七巧有力成功。张爱玲对此或要不以为然。她的立场与她个人的写实观颇有关联。在有名的散文《自己的文章》,她写道: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⑦ 。张写此文的目的,是对那些攻击她 “ 不能 ‘ 反映 '' 时代精神 ” 的评者,提出反驳。到了1940年代,写实主义已日益僵化为意识形态的标签。如张所言,这类述作强调高蹈的文学理想,并处处与政治实践挂钩。张却认为写实主义的精髓不在标榜英雄人物、史诗题材,而在于探勘英雄主义后的人性弱点,史诗视野下的家常琐事。 “ 参差对照 ” 既是她追求的修辞风格,也是她的创作哲学。

由是观之,《金锁记》的七巧那样决绝乖戾,其实是张爱玲人像画廊中的例外。反倒是银娣,陷身于不清不楚的生命情境,才真正演出了人生的脆弱与寒凉。或有识者对这一看法不以为然。但我的重点是强调在七巧的阴骘及银娣的怨怼间,仍存有相当大的感情空间,而张爱玲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试图定义这一空间,终把七巧所内蕴的悲剧潜能化为银娣所代表的荒凉境遇。

但张的实验不止于此。如果现代中国的写实/现实主义总是讲求纯粹且惟一的反映、模拟论,张的(重复)写作手法——以双语四写同一题材——其实已隐含了对写实主义的一种批判。张细腻的白描技巧,一向被视为写实的典范。我却以为她的成就不在于 “ 惟妙惟肖 ” 这类的赞美,而在于她展现又一种 “ 反 ” 写实的层次。想想张的自述: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 ⑧ 。



换句话说,当历史已然崩解,现实四分五裂,任何要在历史废墟中建立现实真相的努力,注定要丧失其合法及合理性。作家(如张爱玲者)的因应之道,不是与现实作硬碰硬的接触,甚或开立未来的预言,而是托身于 “ 古老的记忆 ” 。当同辈作家大谈历史进程的必然与应然时,惟独张爱玲求助于不由自主的回忆,而她有意识的重复(重写),也成为对现实经验不可逆性的挑战。

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经区分两种文学再现(representation)的方式。 “ 第一种是原封不动的拷贝现实,视现实为圣像。相对于此,第二种视世界为海市蜃楼,将其作幻影般呈现。 ” ⑨ 大部分读者对张爱玲在模拟写实方面的造诣,也就是德勒兹所谓的第一种再现方法,都能欣赏。我独认为张爱玲与众不同处,在于她发掘了第二种的虚拟写实的世界。她告诉我们,我们居之不疑、信以为真的世界其实早已是幻象罗列,任何写真还原的作为总是产生一连串买空卖空的文字交易。她嗜写鬼气森森的人物,似乎提醒我们生命其实是阴阳虚实难分。更重要的,张的风格总透露对 “ 不能或忘的 ” 或 “ 难以再现 ” 的事物,一种徒然的追求。很吊诡的,这使她对现实景物的爱恋依偎,反而更变本加厉。用她自己的话说:



于是(人)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⑩ 。



是在这一角度下,张爱玲藉《怨女》重写《金锁记》才更耐人深思。这两部作品及其英译互为因果始末,也因此创造了多重路线,引领我们进入张爱玲的多重 “ 现实 ” 天地。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有言: “ 对一位凭记忆写作的作者,要紧的不是他经历了什么,而是他如何组织他的记忆。 ” ⑾ 从40到60年代,绝大部分的中国作家随着意识形态狂飙起舞,义无反顾地为中国现实造像,并对中国的未来言之凿凿。张爱玲反其道而行,回归过去, “ 重复 ” 自己,一再拆解记忆,重新拼凑。五四的主流文学高唱启蒙革命,何等清明激越,张爱玲的作品却阴森森的鬼影幢幢。她对现实的独特看法终于付诸自身的实践,成为后半生的功课。60年代中,张爱玲致力重写《金锁记》为《怨女》时,她其实已不自觉地加入世界文学的 “ 重写 ” 、 “ 回忆 ” 传统,像是写《梦浮桥》的谷崎润一郎、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还有,写《红楼梦》的曹雪芹。







尽管《怨女》对乱世浮生以及上海风华多所描绘,张爱玲最花心思的部分,当然还是中国女性在传统家庭制度中的处境。故事一开始, “ 麻油西施 ” 银娣决心排挡一切为自己的婚事找出路。银娣父母双亡,寄居兄嫂家,有她不得不自作主张的苦衷。她与对门药铺的小刘互生情愫,却早警觉就算两人成其好事,摆在前头的人生却并不乐观。这是为什么当姚府的媒人上门,银娣几经思考,终于作了最现实的决定:她不甘心吃一辈子苦。她万未料到所嫁的丈夫畸形多病,双目全盲,根本是个活死人。姚家的颓败保守更不在话下。银娣事与愿违,她在姚家的卑下地位、惨淡的婚姻生活、没有结果的偷情、盛年守寡……,使她的后半生一无是处。

女性主义读者可能会视《怨女》为一保守的作品,因为它暴露中国妇女的怨苦之余,并未探求解决之道。比起同辈或稍早的女作家如丁玲与萧红,张显然无意为她的女性提供任何 “ 正面 ” 出路。而银娣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赢得我们全然的同情。银娣心思细密,嫁入姚家有她自己的算盘;她为自己的前途作了 选择 。中年以后的银娣虽已吃足了苦头,却竟然决定恪守传统——那毁了她自己幸福的传统——操纵她的儿子及媳妇,使他(她)们绝难翻身。她投靠一个让自己从被害者成为施虐者的制度。用鲁迅的意象,自己作了人吃人盛宴的俎上肉后,银娣自己也有了吃人的欲望了。

银娣身陷这一邪恶的传统圈套,难以自拔,因此(对女性主义者)不妨看作是个反面教材;她证明男性社会机制对女性的压迫利用,无孔不入。但仔细读来,我们却可能别有所见。张爱玲也许不是时下 “ 正确 ” 定义里的女性主义者,但在《怨女》中,她从未停止对女性命运的严肃思考。对张而言,银娣的悲剧应不在于她接受命运的摆弄,而在于她始终企图超越她所受的束缚。她生就泼辣心性,不甘就此一生,总想能逃出环境的限制。她嫁入姚家,攀上高枝,简直就是自然主义小说主角的写照。但饶是她机关算尽,银娣没能逃出命运之轮的掌握。更进一步,张有意暗示,不论是嫁入姚家或与药铺小刘成婚,银娣的选择其实是个虚假的选择。晚年的银娣幻想当初跟了小刘,往后一生的日子将会多么不同。但我们一开始就知道银娣没选择的那条路,不过是通向其他形式的坎坷与挫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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