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的生活化
朱光潜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生活至上。以下两段话可做注脚: “生活对于有生之伦是唯一的要务,学问是为生活。”[28]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29] 何为“生活”呢?此处,朱光潜认为生活就是享受、领略、培养生机,似乎强调对外在生命力的感受。在《谈学问》中他又强调生活的精神性。他认为现代中国人错误地把生活看成口腹之养。孰不知,人之为人在于人有心灵或精神生活。[30]在其82岁暮年之作《美学书简》中,他又对生活做了明确的界定:“一个活人时时刻刻要和外界事物(自然和社会)打交道,这就是生活。生活是人从实践到认识,又从认识到实践的不断反复流转的发展过程。”[31]总的看来,虽然他认为生活理应是外在生活与内在生活的统一,但早期他较重视内在的精神生活,后期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则重视外在的实践生活。 上述生活至上的观念必然影响到他对艺术的看法,即艺术也要为生活。为此,艺术必须要生活化,即必须全面呈现生活,才能让生活中的人认识生活、反思生活,进而重建更加美好的生活。 艺术如何才能生活化呢?上文说过,朱光潜在人生(生活)与艺术之间建立了一种双向的活的联系,而两者联系在一起的媒介便是它们最重要的三大共性:整体、情趣、人格。论人生的艺术化的时候,他是通过艺术之窗来观照人生。而当论及艺术的生活化时,他是通过生活之镜来观照艺术的。换言之,艺术和生活在他那里有一种互文性。艺术化和生活化都可以用整体化、情趣化和人格化来解读。接下来,我们分别来谈艺术生活化的三大方式: 艺术的生活化就是艺术的整体化。 艺术为什么要整体化呢?因为人是一个整体,人的生活也是整体。人生的多方面都是相互和谐的整体,完美的人生是实用、科学和美感活动的平均发展。这种整体观实际上是一种有机观。它是朱光潜早期就信仰的世界观。晚年他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也找到了相似的注脚。马克思说过:“人是用全面的方式,因而是作为整体的人,来掌握他的全面本质。”他认为“人的整体”观点也是文艺方面的一条基本规律。[32]为此,他引用歌德如下一段话来加以强调:“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体,这种单一的杂多。”[33] 鉴于此,艺术作品的创作和欣赏都必须注重整体性。他多次谈及其观世法来自文艺,即文艺教会了他如何观照世界。何以如此呢?他认为“文学是一种与人生最密切相关的艺术”。[34]更重要的是,文艺全面地揭示了生活的真实性(或曰生活之道)。他说:“如果释‘道’为人生世相的道理,文学就绝不能离开‘道’,‘道’就是文学的真实性。志为心之所之,也就要合乎‘道’,情感思想的真实本身就是‘道’,所以‘言志’即‘载道’。”[35]在此,朱光潜把“文以载道”与“诗言志”统一起来,暗示了生活之道不仅是外在人生世相的真实,也是内在思想情感的真实。他又说:“在艺术作品中人情和物理要融成一气,才能产生一个完整的境界。”[36]这意味着生活之道也是人情与物理的统一。质言之,只有做到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才能创作出伟大的艺术。 文艺作品的整体性不仅体现在内容上全面揭示生活之道,也体现在形式上的整体性。他认为文艺作品是“旧经验的新综合”,是把各种散漫凌乱的意象通过情感综合成和谐的整体。因此,“凡是文艺作品都不能拆开来看,说某一笔平凡,某一句警辟,因为完整的全体中各部分都是相依为命的。”[37]由此可见,朱光潜是反对“摘句”的。但在1935年他却因为极力推崇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而遭到鲁迅批评。鲁迅认为评论一首诗,一篇文章,最好顾及全篇,并顾及作者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朱光潜只顾“摘句”分析而不顾诗歌全篇,有割裂之嫌。朱当时并未回应而是保持沉默。1941年,此时鲁迅已经去世,他谈及这段文案时,说一首诗不可能句句都好,它应该是一首有起伏有回旋有高潮的乐曲,戏剧、绘画莫不如此。古诗往往以名句形式流传,这并不等于割裂诗的全篇,恰恰是在全篇烘托下才能产生了名句。[38]艺术作品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但其高潮(最精彩)部分却往往最能打动人。 由此观之,从内容到形式,从创作到欣赏,艺术都显示出它的整体性。而此整体性是与生活的整体性密切相关。不仅如此,艺术的整体性往往又由情趣和人格灌注而成。 艺术的生活化也是艺术的情趣化(趣味化)。 艺术为什么要情趣化呢?因为生命本身充满无穷的情趣。生命原就是化,就是流动与变易。“‘生命’是与‘活动’同义的,活动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义。”[39]他对变动不居、自由开放的生命情有独钟。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一再反对单调和枯燥乏味了。“趣味是对于生命的彻悟和留恋,生命时时刻刻都在进展和创化,趣味也就要时时刻刻在进展和创化。”[40]流动的生命必然充满新奇和趣味。但日常生活中,人们被功利遮蔽了双眼看不到生活之趣。艺术就是要把生命趣味表现出来。因此,朱光潜谈文艺总是将其与生命、情感、趣味等联系在一起,以下这些语录都可作为艺术情趣化的注脚: “所谓‘诗’并无深文奥义,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点特别新鲜有趣便把它描绘出来。”[41] “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诗是生命的表现。”[42] “抓住某一时刻的新鲜景象与兴趣而给以永恒的表现,这就是文艺”。[43] 既然艺术表现了生活中的新奇情趣,而情趣又是在不断变化更新,那么艺术的情趣化就必须反对呆板、俗滥与偏狭。从主体角度看,从事文艺的人一开始趣味不能不偏,但最后却要能不偏。趣味无争辩。文艺批评者虽然不可抹杀私人趣味,但始终拘于一家之趣也成问题。文艺的标准就是“从极偏走到极不偏,能凭空俯视一切门户派别者的趣味”。[44]从客体角度来看,艺术必须寻求不断突破创新。为此,他告诫我们:“一种艺术变成僵死腐化的趣味的寄生之所,它怎能有进展开发?怎能不随之僵死腐化”。[45] 总之,在他眼里,世界是一个生命的舞台,充满生机活力,趣味横生,但常人往往感受不到,艺术的使命之一便是,在平凡中见神奇,把流动的生命趣味呈现出来。 艺术的生活化也是艺术的人格化。 朱光潜谈文说艺论人生,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无论做什么,首先须做好人。晚年他在回答“怎样学美学”这个问题时,强调指出:“一切不老实的人做任何需要实事求是的科学工作都不会走上正路的。”所谓老实,也就是端正人生态度,认清方向,认认真真,踏踏实实。[46]这与他早年说人生艺术化也是严肃主义可谓一脉相承。他给自己取名“孟实”也是为了勉励自己要“实”。 要做好人必须要有“人格”。他说:“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47]他在此想说明,人格是一个整体,现实生活中人的每一个行为,无论大小,都是人格的体现。他举例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苏格拉底临刑前嘱咐还邻居一只鸡的债,这些日常细节都是他们人格的体现。“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这句话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文章作为一个整体,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与整体协调,就像人格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为每一个日常细节;另一层意思是艺术的完整性依赖于生活中的人格。什么样的人就会创作出什么样的艺术,所谓“风格就是人格”。拿文学来说,“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首先得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铸就丰富的精神生活。在此基础上,才能成就他独到的风格。[48]由此,艺术的人格化也可说是艺术的风格化。 那么他心中的理想人格体现在什么人身上呢?英雄。他将英雄审美化,将之与崇高感联系起来。当我们有崇高的感觉时,会突然发现对象的无限伟大,而自己却无比渺小,由此自惭形秽,进而可能努力提升自己的境界。英雄常在我们心中煽燃敬贤向上的光焰,“常提醒我们人性尊严的意识,将我们提升到高贵境界”,所以说英雄是学做人的好模型。[49]最能体现英雄性格的艺术便是悲剧。悲剧把生活的苦恼和死的幻灭通过放大镜折射出来,“苦闷的呼号变成庄严灿烂的意象,霎时间使人脱开现实的重压而游魂于幻境”。[50]尽管如此,英雄只是一个梦想,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只是活在平凡的世界里。 对于平凡之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本色自然。在《谈美》中,他将人心之坏的矛头对准了“未能免俗”。《谈美》的主题其实就是以美治俗,从而达到人生的艺术化。在作者眼里,一个人最不能让人忍受的地方就是俗,缺乏美感的休养。所谓俗,“无非就是像蛆钻粪似地求温饱,不能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作高尚纯洁的企求”。[51]由此,好艺术理应本色自然而非俗滥。作者曾批评当时文学的三大流弊:陈腐,虚伪,油滑。[52]这三点其实分别暗含他竭力宣扬的三条做人准则:活力,真诚,严肃。 总而言之,艺术的人格化,是说艺术应该努力拥有完美人格所具有的一系列优点,像英雄一样提升人,像美一样净化人。 如果我们把生活与艺术间的双向关系(生活?艺术)细分一下,可以衍生一个连续的过程:“生活1→艺术→生活2”。生活1是艺术的发源地,不仅在发生学上如此,在创作论里也是如此。生活2是艺术的归宿。然而作为归宿的生活2,完全不同于生活1了,它是一种艺术化的生活。“生活1→艺术”即 “艺术的生活化”,“艺术→生活2”即“人生的艺术化”。[53]在卢卡奇论述艺术感受体验的后续过程时,认为艺术经验是“从生活到生活”的循环流程,即“人的生活作为这一循环流程的出发点和终点,构成了自在存在向为我们存在的审美变换本质的基础”。[54]卢卡奇此处所论与朱光潜上述观点如出一辙,都强调了生活在艺术中的本体地位,即源于生活,归于生活。综上所论,人生艺术化和艺术生活化二者缺一不可,共同组成了朱光潜的生活诗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