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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题的提出 “打折”是买卖商品中常用的词，但打折价（即打完折扣的价格）和原价是什么关系、打折价如何计算并不简单，汉语和英语不同的表述方式就说明了这一点。英语discount相当于汉语的“折扣”，give a discount 是“打折扣”的意思，但一件商品打折出售时，汉语和英语的表述却很不相同。请比较： 打9折=give a 10 percent discount 另外，笔者还看到这样一条广告：今天促销，多达三折（70% off），也就是说汉语的“三折”相当于英语的“70% off”。 为什么表示同样的折扣，汉语和英语在数字上却恰恰相反呢？要说明这个问题，就需要对“打折”的词义做深入的分析。 二、对“打折”的意义分析 “打”带动词做宾语，有时是个形式动词，没有具体的动作义，勉强可以解释为“做”，具体的动作义由后面的动词（宾语）来承担。例如： 打招呼≈招呼 打晃儿≈晃 打埋伏≈埋伏 打鸣儿≈鸣 打圆场≈圆场 打赌≈赌 打哆嗦≈哆嗦 打滚≈滚 打瞌睡≈瞌睡 打怵≈怵 打趔趄≈趔趄 打转≈转 这一点从《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第7版的释义中也能够得到证明。下面是《现汉》第7版对“打招呼、招呼、打转、转”的解释。 打招呼 ❶用语言或动作表示问候：路上碰见熟人，打了个招呼。① 招呼 ❷用语言或动作表示问候：乡亲们都围上来，我不知道招呼谁好。 打转 绕圈子；旋转：急的张着两手乱打转｜眼睛滴溜溜地直打转。 转 ❶旋转： 轮子转得很快。❷绕着某物移动；打转：转圈子｜转来转去。 有些表示动作义的词，不再做动词用，而是已经名词化了，一般只做“打”的宾语，如“夜作、寒战、喷嚏”，但“打夜作、打寒战、打喷嚏”的具体动作义仍然由“夜作、寒战、喷嚏”来承担。 “打折”的“打”就是这样的形式动词，没有具体的动作义。“打折”的“折”和“扣”同义，是“减去”的意思，比如“折半”就是“减去一半”的意思，“折福”就是“减少福分”的意思。只不过在这个动作义上，“打折”的“折”已经名词化，不再做动词用了。而“扣”还做动词用，如“扣你三分”。“打折”的具体动作义由“折”来承担，“打折”就是“减去（若干价钱）”“减价”的意思，但是是按成数减价，也就是按十分之几减价。比如“打一折”，字面上应该是“减去一成的价钱”的意思，也就是“减去十分之一的价钱”。但实际上“打一折”的意思是打完折的价钱是原价的一成，具体计算方法是用原价乘以折扣数，比如原价是1000元，打一折的折扣数就是一成，即10%。那么折扣价就是：1000元×10%=100元。换句话说就是只收取“一成（十分之一）的价钱”。为什么字面上与实际上的意思正好相反呢？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这需要从汉语的动宾语义关系说起。 首先要说明的是，把“打几折”理解为“减去几成的价钱”在实际语料中是存在的。例如： （1）就在一个月以前，程琳看中的一款某品牌女鞋还是2100元，一折不打，可如今只需要900多元。（《沈阳今报》2008年11月24日） （2）宋伊蕊告诉记者，以菜市场的空心菜为例，其零售价一般为1.5元/把，而批发价可低至0.9元/把，如果购买数量多，还可以享受批发价上再打一折的优惠（《都市女报》2012年11月16日） 例（1）中的“一折不打”就是“一成不减”的意思，例（2）的“再打一折”就是“再减去一成”的意思。 下面再解释为什么在买卖商品中“打几折”不是“减去几成”，而是“收取几成”的意思。“打几折”是动宾结构，汉语中动宾结构的语义关系是十分复杂的（参看吕叔湘，1984：123-124），但是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宾语是能够从动词词义直接推导出来的，不同语义类型的动词要求带不同类型的宾语，比如，吃喝义动词要求带饮食类名词做宾语（吃饭、喝水），制作义动词要求带制作物名词做宾语（造大船、做家具）。这种宾语是动词词义所涉及的，词汇意义使动词和宾语自然地联系起来，中间不需要任何词语连接。这类宾语是最普通的，可以叫作常规宾语。常规宾语规律性很强，一般是能够类推的，如“吃米饭、吃面条、吃馒头；喝啤酒、喝牛奶、喝豆汁”。另一类宾语是不能从动词词义直接推导出来的，词汇意义不能使动词和宾语自然地联系起来，中间要靠一些词语来连接。这类宾语是比较特殊的，可以叫作非常规宾语。非常规宾语规律性比较弱，大多不能类推，如“吃瓦片儿、*吃砖头，喝西北风、*喝东南风”（参看邢福义，1991；高翀，2015）。 有的动词既可以带常规宾语又可以带非常规宾语。例如： 常规宾语 非常规宾语 救人 救险（救助使脱离危险） 投球 投篮（投向篮筐） 养花 养病（因病而休养） 泼水 泼街（泼在街上） 动词所带的常规宾语和非常规宾语是不同的词时，一般不会造成歧义。但是同一个动词所带的常规宾语和非常规宾语是相同的词时就会产生歧义。如“改坎肩”“告领导”可以理解为“把坎肩改了”“告发领导”，这时是常规宾语；也可以理解为“改成坎肩”“向领导告发（某人）”，这时是非常规宾语。 “打折”的“折”既可以理解为常规宾语，又可以理解为非常规宾语。理解为常规宾语时，“打几折”就是“减去几成”的意思，理解为非常规宾语时，“打几折”就是“减到几成”的意思。因此有时也会造成歧义。例如： （3）连体裤碎花裙全部特价，多买一件再打一折（活动说明：一次性购买多件服装可以享受更多折扣。例如：已原价购买一件衣服，再购买第二件的话第二件衣服享受9折优惠，以此类推直到您购买到第6件衣服，这第六件衣服就可以享受最低的5折优惠。）（百度网） （4）根据批发商的介绍，通常情况下这样一个镯子可以在云南以5元价格买到。在商场促销活动中出现的翡翠，标明A货，定价1000元，再打一折，还可以以100元的价格销售。（人民网） 例句中的“再打一折”在例（3）中是“再减一成”的意思，即折扣价是原价的九成。在例（4）中是“再减到一成”的意思，即折扣价是原价的一成。 在买卖商品中，“打几折”就是“减到几成”的意思，“减到几成”就意味着“收取几成”，这已是约定俗成。只有在特定的场合才能理解为“减去几成”，如例⑶，因为前面有“多买一件”，所以“再打一折”才有可能理解为“再减一成。即便如此，商家为了避免误会，还做出了“活动说明”。 从语言上来讲，把“打几折”理解为“减到几成”，就是非常规的动宾语义关系。跟“打折”类似的词还有“清零”，“清零”不是把零清除掉，而是“清除到零”的意思。这样理解也符合《现汉》第7版对“折”“清零”的解释。 折 ❼买卖货物时，照标价减去一个数目，减到原标价的十分之几叫作几折或几扣，例如标价一元的减到九角叫作九折或九扣，减到七角五分叫作七五折或七五扣：对折｜打九折。 清零 将计算机等电子设备的存储器上面的数字清除，恢复为零的原始状态：手动清零｜硬盘清零。 “打几折”是“原价减到几成”的意思，“原价减到几成”所得的数，就是“原价的几成”，因此折扣价就等于原价乘以折扣数（用“n%”来表示），用数学公式表示就是：折扣价=原价×n%。而英语的“give a 10 percent discount ”是按常规的语义关系来理解的，就是扣除（原价的）百分之十的意思，也就是说在英语中折扣价等于原价减去原价乘以折扣数，用数学公式表示就是：折扣价=原价-（原价×n%）。这样看来，汉语强调折扣后的结果，凸显的是折扣后剩余的部分。而英语强调折扣的过程，凸显的是折扣时减去的部分。就好比一杯水，喝掉了一部分，对此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说明，可以说喝掉了多少（相当于英语的折扣），也可以说还剩余了多少（相当于汉语的折扣）。因此表示相同的折扣时汉语和英语的折扣数互为百分数的差数，比如汉语中“三折”的折扣数是十分之三，即30%，英语的折扣数就是用100%减去30%，等于70%。汉语和英语放在一起就是：三折∕70% off，这正是文章一开始提到的广告内容。通俗地讲，表示相同的折扣时汉语和英语的折扣数正相反。 三、跟“打折”有关的“折扣大”“折扣小”“高折扣”“低折扣”的意义 在买卖商品中，“折扣大”表示扣除得多，“折扣小”表示扣除得少。例如： （5）尽管网购折扣大优惠多，但“坑”多“洼”也多，一定要小心谨慎。（人民网） （6）定机票的最佳时间是提前3—5天，太早反而折扣小。（百度网） 这里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在买卖商品中“折扣大”虽然是扣除得多的意思，但“折”字前面的数字小；“折扣小”虽然是扣除得少，但“折”字前面的数字大。例如： （7）“买多折扣大”促销的企业较多。比如广地珠宝就做玉石一件7折、两件6折、三件5折的活动。（人民网） （8）房地产研究院副院长杨红旭在微博上表示：“人气旺，说明潜在购房需求旺！折扣小，住宅项目折扣最大为9折，说明市场拐点出现后，开发商已不可能像一季度那样打八折，甚至七折了。（百度网） 例（7）中“7折、6折、5折”，后者比前者，一个比一个折扣大，但数字一个比一个小。例（8）“9折、8折、7折”，前者比后者，一个比一个折扣小，但数字一个比一个数字大。 在买卖商品时，这种“折扣大”反而“数字小”、“折扣小”反而“数字大”的关系，需要正确理解和把握，否则在表述上就容易出现问题。例如： （9）在商场里，减价的标牌随处可见。三折、四折甚至五折，非常诱人。（《“天堂”里的陷阱》，《读者》2001年第21期） “减价”总要一个比一个便宜，才“非常诱人”，因此“三折、四折甚至五折，非常诱人”应该改为“五折、四折甚至三折，非常诱人”，才符合“大”反而“小”、“小”反而“大”的关系。 值得强调的是，“折扣大、数字小”和“折扣小、数字大”的关系已经约定俗成，也就是说“折扣大”表示扣除得多，“折扣小”表示扣除得少，这在使用中已经明确固定下来。但是“折扣高、折扣低”的使用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现象。例如： （10）最近，燃油附加费五连跌，再创历史新低，让眼下不少航线推出“白菜价”的高折扣机票。（人民网） （11）一些教辅图书拼命抬高图书的定价，其实就是为了以低折扣进入图书流通市场，进行不正当竞争。（人民网） （12）有经销商明确告诉记者：“这种情况下，不打折做不了生意，价格标低了折扣高了也卖不出货，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价格再标高点，折扣再低点。”（人民网） （13）有品牌代理商向记者坦言，确实担心一旦线上销售过火、折扣高价格低从而影响品牌形象和线下销售。（人民网） 例（10）（11）的“高折扣”和“低折扣”都是表示折扣大（扣除得多）的意思，而例⑽用的是“高”，例（11）用的是“低”。表达意义相同，用的却是一对反义词，这只能理解为：例（10）的“高”是指扣除的数目大，如扣除70%，即打3折；例（11）的 “低”是指“折”字前面的数目小，如打3折，即收取30%。“扣除70%”和“收取30%”意思是相同的，所以在这种特殊的语境中“高折扣”和“低折扣”表达了相同的意思。例⑿⒀虽然都是“折扣高”，但意义却不同，例（12）“折扣高”是表示折扣小（扣除得少），例（13）“折扣高”是表示折扣大（扣除得多）。用的都是“高”，表达意义却正相反，这只能理解为：例⑿的“高”是指“折”字前面的数目大，如打9折，即扣除10%，而例（13）的“高”是指扣除的数目大，如扣除90%，即打1折。因为“高”的所指不同，所以两个“折扣高”意思正好相反。这些都是因为折扣大小与“折”字前面的数字大小正相反造成的。所以这种现象很容易造成误解，以至于有的网友提出了“折扣高的便宜还是低的便宜”“9.5折比8.5折来说，折扣是低了还是高了啊”的疑问。因此“折扣高、折扣低”一定要根据具体的语境认真分析才能够正确的理解。 四、结语 汉语的“打9折”是“减到9成”的意思，英语的“give a 10 percent discount”是“减去10%”的意思，都是收取原价的“9成∕90%”。从字面上来讲，英语的表达更加直截了当，汉语的表达却绕了一个弯。但是在计算上，英语的表达方式求出折扣价需要两步，即：折扣价=原价-（原价×n%）。而汉语的表达方式求出折扣价只需要一步，即：折扣价=原价×n%。在计算上，汉语的表达式更方便些，打几折就是收取几成的价钱。从收取的价钱来讲，汉语的表达更直奔主题，而英语的表达却迂回了一点儿。另外，汉语的“打折”与其他按比例收取费用的表达方式也是一致的，比如“1%佣金”“3%契税”，就是收取1%的佣金、3%的契税的意思。因此“打折”符合汉语整个系统的表达方式。值得强调的是：不能把这里的“折”简单地解释为“收取”，这就跟把“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的“死”解释为“失去”一样，都是一种“因地制宜”地解释（参看吕叔湘，1978）。那样是随文释义，也破坏了汉语的词义和语法系统，是不足取的。 注释： ①本文词语的释义都出自《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为了节省篇幅，删去了与本文无关的内容。为了容易看得明白，配例中的波浪号“～”用原词替换了过来。 参考文献： 高 翀 2015 《语义透明度与现代汉语语文词典的收词》，《中国语文》第5期。 吕叔湘 1978 《漫谈语法研究》，《中国语文》第1期。 吕叔湘 1984 《语文杂记》，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4月第1版。 邢福义 1991 《汉语里宾语代入现象之观察》，《世界汉语教学》第2期。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1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