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黄行与照那斯图先生带龙国贻君来上海见我,希望我们帮助他们做一套八思巴文的输入法,国贻君负责做八思巴字体。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不像学问的有缘人。以致后来她打电话来希望报考我的博士生,被我婉言谢绝了。 2009年,她在导师覃小航教授的指导下,准备做藻敏瑶语,前来向我讨教。不可思议的是,她不仅从未做过调查,甚至连s和z都听辨困难。若在往常,我会劝她先进行系统的记音训练再考虑田野调查。恰逢我领导的上海高校比较语言学E-研究院准备开展大规模的语言田野调查,在资金和调查人紧缺的情况下,只能借助计算机之力。我的博士生李龙君为我做了TFW系统,正需要有人通过实际的田野调查,测试该系统的可行性并提出改进方案。中山大学的金健君,其时正在我处做博士后,她和她的博导施其生教授、同门黄婷婷君利用TFW系统完成了潮汕地区14个方言点的调查,不仅节省了大量经费,而且为完善这个系统提供了宝贵意见。但是调查经验丰富的人毕竟不多,如果毫无经验的人也能用它去调查方言,甚至是难度更大的少数民族语言,那才能证明机器辅助调查的可行性。龙国贻君正是理想的实验者。于是我给了她一笔经费、一套设备,教会她使用TFW的方法,教了国际音标的发音,郑张尚芳先生给她简单讲了记音方法。当时我并不指望她能准确记录藻敏瑶语,只是想知道没有田野经验的人使用TFW会碰到些什么问题,以便知道借助该系统降低调查者的专业门槛是否可行,从而解决调查人手紧缺的困难。不久,我应侯小英君之邀到嘉应学院作学术访问,回沪前接到龙国贻君的电话,说她在南岗瑶语中发现了内爆音和清鼻音,想传几个录音请我鉴定。我没有接触过瑶语,只是读过毛宗武先生的《瑶族语言简志》,其中的瑶(勉)语没有内爆音的记录,藻敏方言没有清鼻音。我听到国贻君的话,顿时很感兴趣,转道去了连南。 田野中的她活脱像一个村姑,经山水洗涤过的衣裤土黄土黄的,和初识的小姑娘判若两人。她的发音人房伟东君,是连南三排镇文化站站长,一家人就住在文化站。文化站在瑶山上,国贻君借住的办公室,实际上是用来堆放资料、器具的杂物间。墙角铺一张小床,床脚还有小虫在爬。我心中纳闷,当地没有公交车,她是怎么上山的。后来发音人告诉我她是夜里坐私人摩托进的山,我顿时心里一沉。如果我去调查,肯定会把发音人请到县城宾馆住宿。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冒险,如果出了问题,我怎么向她的导师交代。她显然是为我节省调查经费,我不禁暗生敬意。仔细核对她的记音,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藻敏瑶语中果然存在内爆音和清鼻音。她说还有一个近音j的变体,不知道怎么记,我听了听,估计是一个龈腭部位的闪音,国际音标表失收。 她的敬业精神与颖悟,真的让我刮目相看。2012年我便邀请她到上海师大作博士后。这本著作是她的导师覃小航教授辛勤栽培的结果,在历史层次分析与历史比较方面,显然也不乏我对她的学术影响。此书不仅填补了藻敏瑶语语音研究的空白,在语音探索、音系分析、历史研究方面,都卓有建树。这几年她连续在《中国语文》、《民族语文》、《方言》等权威刊物上发文,先后获得国家哲社青年基金、李方桂田野调查奖、博士后基金、博士后特别资助,在语言研究的殿堂中开始登堂入室。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她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我的学术见解。过去我把主要兴趣放在汉语内部演变所产生的历史层次,分为主体层、超前层与滞后层。虽然我也注意到语言借用所产生的历史层次,但只是笼统地把它们叫做外借层。国贻君主张把外借层分为主借层与非主借层,分别考证他们的借源与借入时间。这些观点我觉得很好,便借鉴用于我自己的研究,以及对研究生的指导。 我经常对身边的青年学子谈起国贻君的孜孜求学路。今天,国贻君持文向我求序,我正好藉此告诉年轻的朋友,做学问一定要敬业,不要妄自菲薄,只要孜孜不倦,丑小鸭都会变成白天鹅。 2016年春于上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