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感觉中,当代思想或者当代理论的深刻分歧,可能并不完全在于对社会现状的表面的感知、异议或批评上,相反,更多的冲突将来自历史领域。这一冲突也未必都因为知识层面的逻辑缠绕,甚至,无关个案的真实性。史料或多或少都会被各自的理论结构所“征用”,个案将被夸大,并被用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读史者”的身份。可是,那能说明什么呢?每个人都能列举出一大摞的“个案”,并以此臧否历史。观念、阶级记忆、立场甚至各自的身体感觉,隐蔽在眼花缭乱的理论术语背后,在自欺欺人的“去政治化”的喧嚣声中,却是更为强劲的政治性诉求,只是,有的人愿意承认,有的人不愿意承认罢了。按照韦伯的说法:如果你决定赞成某一立场,你就将侍奉这个神,同时,“你必得罪所有其他的神” 。在这一意义上,恰如我曾所言,当代文学六十年,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战场。 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的审查报告中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所谓真了解,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陈寅恪这一所谓“了解之同情”近年逐渐为许多人所接受,并成为解释中国当代历史的一种治学路径。 但是,什么是“了解之同情”?“了解”什么,又“同情”什么?按照陈寅恪的说法,“同情”是和“态度”联系在一起的,即所谓“同情之态度”。因此,在这一意义上,“了解之同情”是有前提的,即确立什么样的“历史态度”,这一态度既是学术的,更是政治的,因为在我看来,起码在“当代”这一历史范畴,本就不存在什么超然或者纯粹的“学术”,所以,这一“历史态度”就必然指向“弱者的反抗”这一既是具体历史的也是理论的命题。而在20世纪,这一“弱者的反抗”在中国也在其他地方被马克思主义化,或者说,被列宁主义化。按照巴丢对《共产党宣言》的极其精练的概括:共产主义“首先意味着,自古以来便天经地义的那种安排――作为基础的劳动从属阶级隶属于占统治地位的阶级这一阶级逻辑――绝非必然,这种阶级逻辑是可以被克服的。共产主义设想还认为,有一种可行的完全不同的集体组织方式,这种组织方式将消除财富的不平等甚至劳动分工。大量财富的私人占有及其继承的转移方式将被取消。与市民社会相分离的高压国家的存在将不再必要,以生产者自由联合为基础的漫长重组过程将注定使这样的国家逐渐消亡” 。支持或者反对这一“弱者的反抗”,所要争辩的不仅是中国革命的正当性,也事关未来的正义。各自不同的政治立场往往决定了各自不同的历史态度,包括不同的学术思想。如果彼此的立场或历史态度截然相反,我并不相信,思想与思想之间存在着妥协甚至沟通的可能性,辩论的结果,往往是朋友成为路人,并渐行渐远。 如果我们为自己确立了这样一种“历史态度”,即对中国革命的正当性的强调――这一正当性正是建立在“弱者的反抗”的基础之上,它要求把劳动,也把劳动者从异化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我想,我没有任何理由把这一现代的“造反行为”解释成为一种非正当的政治诉求。 但是,这样一种态度,却可能隐含着一种学术甚至思想的危险性,即把我们的历史解释成为一个“伊甸园”,这个伊甸园是静止的,也是美好的,这样一种解释会生产出一种新的“原罪”意识,不仅可能取消所有在社会主义时期的思想探索与反抗的合法性,并使我们丧失创造未来的勇气和力量。实际上,我更同意陈寅恪对所谓“了解之同情”的进一步解释:“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附会之恶习”,但这种“恶习”却是“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也就是说,当我们用“此刻”的理论、知识和态度去重新建构“历史”的时候,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因此,我们不可能仅仅停留在对中国革命的正当性的强调上,相反,我可能更在意的,除了这一正当性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经验形态,还在于这一正当性又如何生产出了它的无理性。这样,我们又势必克服自己的单纯的立场和态度,而回到更为复杂的历史脉络之中,当然,这一历史脉络并不仅仅是由某些个案或历史细节构成――我们已经习惯了某些个案或细节如何被另一种叙事从历史语境或历史结构中抽离出来并无限夸大,这些所谓的普遍性叙事恰恰是非常意识形态化的――而是指的历史的整体结构和运动过程以及其中多重的逻辑缠绕。 巴丢以一种决断性的修辞方式阐释了西方左翼在今天的命运和工作:“从许多方面看,我们今天更贴近于19世纪的问题而不是20世纪的革命历史。众多而丰富的19世纪现象正在重新搬演:大范围贫困,不平等加剧,政治蜕变为‘财富仪式’,青年人群中大部分所秉持的虚无主义,众多知识分子的奴性屈从,探索表达共产主义设想的众多小团体的实验精神,也是受群起之攻、被围追堵截的实验精神……无疑就是这种情况,和19世纪一样,今天最关键的不是共产主义假设的胜利,而是它的存在条件。处于目前压倒性的反动间隔期之中,我们的任务如下:将思想进程――就其特质而言总是全球化的,或普遍的――和政治经验――总是地方性的和独一无二的,但毕竟是可传播的――结合起来,从而使共产主义设想得以复生,既在我们的意识之中,也在这片大地之上” 。在某种大致的也是粗略的意义上,我可能倾向于巴丢的说法,但问题是,我们怎样回到19世纪?没有别的路径,我们只能带着20世纪的思想遗产――这一遗产既是正面的,也是负面的,包括20世纪的失败教训――回到19世纪,重新的思考、探索和准备另一个世纪的到来――也许,这个世纪遥遥无期。但是,也正如鲍曼所言:“知识本身并不能决定我们对它做何种使用。归根到底,这事关我们自己的选择。然而,没有这种知识,任何选择就无从展开。有这种知识,自由人至少有行使其自由之机会” 。 当然,我也知道,在当下,尤其是在中国当下的文学语境中,这一“知识”将被视为“高调”。 二 在我的叙述框架中,“革命中国”只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使用这一说法,目的在于划出一条它和“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的必要的边界,尽管,这一边界在许多时候或者许多地方都会显得模糊不清。所谓“传统中国”,我指的是古代帝国以及在这一帝国内部所生长出来的各种想象的方式和形态;所谓“现代中国”则主要指称晚清以后,中国在被动地进入现代化过程中的时候,对西方经典现代性的追逐、模仿和想象,或者直白地说,就是一种资产阶级现代性――当然,这也是两种比喻性的说法――而“革命中国”毫无疑问的是指在中国共产党人的领导之下,所展开的整个20世纪的共产主义的理论思考、社会革命和文化实践。我想我有必要提及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一书,这本书初版于1990年代中期,它在香港出版,但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大陆学界。在我看来,这本书引发的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论上的革命,而且,它对“现代性”的中国阐释,客观上使“当代”这一历史/文学的概念从1980年代所建构起来的“封建”的释义中解放出来,并进而打开一个广阔的讨论空间。但是,过于宽泛的“现代性”的讨论,却极有可能抹消“革命”与“现代”之间的差异性,包括我们怎样解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区别。 我并不是说,“革命”与“现代”之间不存在某种公开或隐秘的历史关联,相反,我以为,无论从哪一个方面,中国革命都可看作是“五四”这一政治/文化符号的更为激进的继承者,或者说,中国革命本身就是“现代之子”。将中国革命视之为一场“农民革命”,无非是因为论述者察觉到了这一革命的主要参加者的经验形态,但却忽视了领导这一革命的政党政治的现代性质,包括这一政党核心的现代知识分子团体。这一政党政治的现代性质不仅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国际性的政党组织,还因为“现代”已经成为这一“革命”最为主要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等的目的诉求,显然,无论是大工业的社会形态,还是民族国家的现代组织模式,乃至文化上激进的个性解放――即使在文学形式的激烈的辩论中,追求一种内在的有深度的个人描写,也曾经是中国当代文学一度共同追寻的叙事目的,无论这一有深度的个人以何种形态被表征出来――“社会主义新人”或者“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等等。 这样一种“现代”痕迹在“革命中国”的叙事中处处可见,比如,只要我们稍微熟悉一下梁启超批评“旧史学”是“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是“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述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道理”,等等 。就会大约知道毛泽东那段著名的历史论述:“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庆贺” ,就并不是无源之水。 正是因为这一“现代”,而导致了“革命中国”的强烈的“反传统”色彩,这一点毋用多言。但“革命中国”所追求的“现代”决不能完全等同于资产阶级现代性,这一点,在根本的意义上,当然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一方面,我们不能将“中国革命”视之为一场纯粹的民族主义的革命(尽管它有强烈的民族色彩),相反,这场革命一直带有浓厚的世界主义倾向,无论是早期的共产国际,还是后来“第三世界”的理论和实践,均可证明“革命中国”的世界性背景;但是另一方面,这一国际或世界的根本性质是无产阶级的,这就决定了“革命中国”和“现代中国”的价值取向上的不同差异,包括它拒绝进入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这一差异主要表现在它从“民族国家”力图走向“阶级国家”;下层人民的当家作主,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尊严政治;对科层制的挑战和反抗;一种建立在相对平等基础上的新的社会分配原则,等等。这一切,又都显示出它的“反现代”性质,按照汪晖的说法,也许可称之为一种“反现代的现代性”,当然,还可以有多种的解释,比如,“另类现代性”、“革命现代性”,等等。重要的不只是某种命名,而是深入其中的分析和讨论。 但是,这一对现代性的挑战和反抗,同时具有一种浓郁的本土色彩――我并不愿意把这一本土性完全纳入到民族主义的框架中进行讨论――强调这一本土性,只是因为任何一种政治经验“总是地方性的和独一无二的”,但是,我们不能认为地方性的政治经验中不能生长出某种普遍性,这也是为什么“革命中国”后来会加入到对世界的普遍性的争夺之中――哪怕这一争夺只是局限在马克思主义内部,这一争夺并不仅仅意味着“地方”的政治经验的合法性问题,而是意味着如何构造一种既是普遍的又是差异的世界图景,而我以为这正是“革命中国”最为重要的20世纪的思想遗产之一。 正是这样一种“地方性”的政治经验――同时也是一种“地方性”的文学经验――如同“革命中国”和“现代中国”之间多重的逻辑缠绕一样,“革命中国”和“传统中国”也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关系,有时,这种关系甚至是悖论的。一方面,中国革命极为彻底地颠覆了传统的等级秩序,甚至瓦解了乡村的宗族社会,这一瓦解显示了“革命中国”的现代性质,但是,另一方面,它又利用了多方面的传统资源并同时加以成功地转换为一种“地方性”的现代形态。这一转换的例证是多重的,比如说,我们既可以看到乡村宗族社会在革命的扫荡之下如何土崩瓦解,而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的当代社会由于保留了“自然村”的治理形态,又得以成功利用了传统的宗族治理模式,包括“带头人”(或“当家人”)的文学叙述(比如《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多少可以使我们感觉到传统的“德性政治”在中国当代社会的延续及转换的可能性。 实际上,在和“现代”与“传统”的复杂的逻辑关系中,中国革命创造出了巨大的甚至是成功的经验形态,而如何研究这一经验形态也依然是重要的研究领域之一。比如,我们如何研究社会主义时期的“抗争性政治”。显然,仅仅讨论那些显在的“异议”,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同讨论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和苏联共产主义的关系一样。困难在于,如何认识并进而讨论中国的社会主义如何在体制内保留了这一“抗争性政治”,并给予了它一定的合法性。群众运动(包括“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不仅创造了一种体制内的抗争性政治的运动形式,而且构成了一种社会主义社会中人的“感觉结构”,即反官僚的天然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进而导致的是中国反体制运动的绵绵不绝。 我并不完全同意将这一反体制运动的历史统统归结于西方或者传统的思想影响,因为这样一种描述很可能将此叙述为精英知识分子的历史或者根本的活动场域,并进而将这一反体制运动纳入到资本主义――比如自由主义――的思想体系的运作过程之中。相反,这一反体制运动更多地可能来源于体制(包括毛泽东)的支持,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在共产主义理念和设想的召唤之下,对具体的社会主义实践的一种异议或者抗争。我以为,这才是社会主义时期抗争性政治的实质性内容,而且更具研究的复杂性。问题正在于,在社会主义时期,这一抗争性政治的边界极其难以界定,一方面,体制希图利用这一抗争性政治来克服体制自身的弊端,而另一方面,一旦这一抗争性政治越出了它所划定的边界,又必然对群众运动加以镇压――反右、文革等等,莫不如此。但是,由于这一抗争性政治(群众运动)在体制内(包括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地位,又使得这一抗争性政治不断地突破它的被镇压的“记忆”,从而召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热情的投入――我们必须看到,即使在社会主义时期,这一抗争性政治仍然有着极大的风险性。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中国前30年的社会主义时期,反体制运动一直存在――无论它以何种形式被表征出来,甚至“阶级斗争”的形式――并且在根本的意义上构成了这一社会的内在的活力,进而成为一种“传统”,直到今天仍然在影响我们。而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一直拒绝将中国的现代历史简单地描述为一种精英知识分子的“思想史”,我更愿意将其处理为一种空间化的“场域”。在这一“场域”中,各种力量在进行不同的思想或利益搏奕,甚至包括许多偶然的政治机遇。 但是,我们又必须看到,这样一种“地方性”的政治或文化的经验形态,又一直处于和某种普遍性的理念的冲突之中,有时,它也会被这一普遍性所压抑。比如说,在中国革命的实践过程之中,曾经创造了一种“差序性”的政治格局,无论是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治理,还是城乡之间的分而治之,等等。但是,这样一种“差序性”格局,必然要受到两方面的挑战,一是治理方式,要保证国家的高度的现代化建设,势必需要一个高效的中央集权模式,那么如何治理这样一种差序性格局就必然提出治理模式的挑战;二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普遍性,要求的是一种同质化的历史运动过程,这样,又和差序性思想形成激烈的冲突。因此,我们既要看到“革命中国”所创造的“地方性”的政治经验,又要看到这一经验形态和普遍性的冲突过程。而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最终的意义上,所谓前30年的形式创新(包括制度创新)又是远远不够的(包括文革期间)。 但是,一些想法,甚至某些观念却有可能被转移到文学领域。在这一意义上,我并不完全同意滥用洪子诚先生的“一体化”说法,这一说法很可能因为望文生义,而将这一时期的文学作一种绝对的同质化和扁平化处理。但是不这样处理,将要面临极大的困难,因为我们面对的对象,面容模糊并且缠绕不清,既可以视为体制的,又含有反体制的因素,或可描述为体制的反体制性,反体制的体制性。但是,它提供了一种文本细读的可能性,当然,它也同时要求一种新的方法论的出现。 三 但是,在讨论“革命中国”的正当性的过程中,将会遇到诸多的挑战和质疑,这并不是仅仅依靠某种“历史态度”就能解决的。比如说,“暴力”问题。 毫无疑问,中国革命,如同其他所有的革命,包括资产阶级革命,总是会程度不等地伴随着血腥和暴力。我想,没有谁会赞美“暴力”,问题只在于,如何研究这样一种“暴力”。一种说法是,革命是被“逼”出来的,因此,它天然地具有暴力倾向,几乎与生俱来。但是,它只是一种描述,并不能继续深刻地告诉我们这一暴力的复杂的构成因素。事实上,对暴力的研究――无论是国家暴力,还是群众暴力――已经有诸多论著出版,但是对中国革命的本土性的暴力形式,也仍然缺乏一种更具历史性的深入讨论。阻碍这一讨论的因素是极其复杂的,它可能来自于某种阶级记忆,但更多也更常见的是一种机会主义式的批评。当批评者面对反抗者的暴力时,“人道主义”总是适时地出现;可是,当他们面对压迫者的暴力时,要么充耳不闻,要么视而不见,这时候,“人道主义”总是会奇怪地消失。对于这样一种批评,当然不必特别认真的对待,但最难应付的,也恰恰是这样一种批评。因为当我们准备认真应对这一批评的时候,它总是会迅速地转移到另一个逻辑系统之中。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暴力”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研究领域,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在某种意义上,暴力已经不是暴力本身,反而构成了一个辩论的场域,经由这一场域,不仅能够深入当时具体的历史语境,甚至得以把握我们当下的思想结构。比如说,在所有的对暴力的批评性意见中,“土改”可能是最为重要的象征性符号之一,而在这些批评意见中,多少存在着对传统的士绅结构的过于美好的想象,包括一种道德化的处理。他们显然并没有考虑到在漫长的历史迁移的过程之中,这一结构事实上已经趋于解体,尤其是近代以来,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本身就意味着对这一结构的摧毁,它要求建立的是另一种历史结构――而在这一摧毁的过程中,同时产生了地主的恶霸化趋向――中国革命只是延续了这一历史性的诉求,并将其付诸实践。杜润生曾将“土改”的意义归结为二点:一是为了“政令统一”,即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体制;二是使农民获得自己的阶级意识 。显然,这一重要的历史事件无法完全被进行道德化的处理。但是,我不能同意的是1949年之后的暴力性,包括某种歧视性暴力,因为这个时候,“无产阶级”已经成为“强者”,显然,我的“了解之同情”更多地在于“弱者的反抗”这一层面之上。更重要的是,对这种歧视性暴力的反思,才可能确认遇罗克《出身论》的重要的思想意义。但是,我仍然不同意的是,即使对这样一种暴力行为也不能仅仅停留在道德层面,相反,可以有多种的讨论途径。比如,所谓前30年的国际/地缘政治的影响,这一影响一方面导致了某种政治/文化的不自信状态,而另一方面则因此加强了国家机器的暴力性。所以,不仅是“暴力”问题,即使其他诸如此类的问题,应该有更具学理性的讨论。 在我个人而言,更值得重视的可能是来自我们思想内部的批评。一种意见要求回到中国的现代历史,在这历史的开端,就已经闪烁着社会主义的理论和思想。这样的思考路径有其重要的思想意义,哪怕这一“社会主义”的现代图景只是被一些片言断语拼凑而成。但它仍然是重要的。这一重要性在于,我们必须扩大我们的思想资源,因此,理论必然要“征用”某些思想。实际的情况也正在于,我们目前讨论的中国“社会主义”理论过于单一,包括过于集中在毛泽东的个人论述上,而其他的学者,即使共产党理论家,比如张闻天、谢觉哉等等,也很少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因此,这一说法的确能打开我们的思想空间。但是,我只是在理论“征用”的意义上认同这一说法,而不是将其确认为一个“正确”的逻辑起点,并指责而后的历史因为偏离了这一逻辑所导致的逻辑错误。我仍然倾向于将理论置放于具体的历史进程中予以考察,这一具体的历史进程即中国的革命历史,包括这一历史所塑造的“革命中国”这一经验形态。因为,只有正面进入这一经验形态,我们才可能真正进入中国的当代历史,总结其中的经验和教训,只有带着这一20世纪的思想遗产,才能真正面对未来,也才可能真正的“征用”那些现代历史上的“社会主义”设想。 四 实际上,我的叙述重点并不完全在于“革命”,而在于“革命之后”,或“革命之后”的中国。“革命”在这里首先指的是一种具体的历史实践,在中国,我们无妨暂时界定它为一种大规模的武装反抗以及夺取国家权力的政治实践,相对于这一“革命”而言,1949年之后的中国,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开始进入了“革命之后”的历史阶段。当然,这也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 我所谓的“革命之后”,并不完全等同于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所提及的“革命的第二天”――“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将发现道德理想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传。人们将发现革命的社会本身日趋官僚化,或被不断革命的动乱搅得一塌糊涂”。我并不否认这些明显的“革命之后”(或者“革命的第二天”)的表面特征,但是,在中国,这一“革命之后”还具有更为复杂的意味,或者各种逻辑的自我缠绕。而在某种甚至是根本的意义上,它显然和列宁主义――尤其是“一国实现社会主义”这一具体的革命理念――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 问题或许正在于这一社会主义的“一国”如何处理。一方面,在国际/地缘政治的格局中,民族国家的存在意义反而被空前地凸现出来,包括国家机器的强化甚至集权化的治理模式;另一方面,这一“一国”又和世界分享着“现代”,而在这一“一国”之内的现代化的建设过程中,又如何保持社会主义的纯粹性?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构成了“革命之后”的中国的复杂性,包括内部的矛盾对立、冲突、紧张以及由此构成的张力。 如果说,革命的理念构成了革命的根本动力,包括“一国实现社会主义”的具体的政治实践,那么,“革命之后”的中国社会主义却在回应这一理念的过程中提出了许多创造性的命题。因此,在我的讨论中,社会主义除了是一种普遍性的政治理念,我还希望能在以下三个层面继续进行解释: 一,我把中国的社会主义解释成为一个历史的运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充满了一种自我否定的紧张乃至继续革命的冲动。这样一种紧张或冲动,固然因为中国革命的阶段性特征――比如新民主主义――更和这一阶段性特征引发的革命理念的焦虑有关。如果我们将“统一战线”处理成一个隐喻,那么这个隐喻实际包含的可能就是葛兰西意义上的某种“妥协”,这一“妥协”规定了具体的社会主义的阶段性实践模式,包括国家的制度管理方式。但是,在更隐蔽的意义上,我把这一历史的运动过程解释为对革命理念(共产主义设想)的不断地回应过程。显然,任何一种政治实践都不可能完全在理论的规定下合乎逻辑的展开,它总是受到各种因素(包括种种偶然的历史机遇)的影响或制约,因此,一方面是所谓的“远大理想”,另一方面则是因地制宜的“地方性”的政治经验,这两者之间必然形成内部的紧张关系甚至激烈的辩论和冲突。因此,对现状的克服甚至否定恰恰构成了中国社会主义内部的继续革命的冲动。在这一不断自我否定的历史的运动过程中,固然出现了激进的实验精神乃至具体的制度实践,但是更重要的,可能是搅乱并直接影响了人民的生活世界,这是导致1980年代产生的直接原因之一。但是,如何重新进入这一自我否定的历史过程仍然是最为重要的研究任务之一。历史固然不可以假设,但我们也无妨假设一下,假如没有这一自我否定的历史过程,中国又可能怎样?比如说,如果没有合作化运动,中国的农村会出现怎样的状况。赵树理在1960年代,对“公社化”多有激烈而又言辞恳切的批评,但这一批评仍然恪守着他的根本的前提,即合作化“停止了土改后农村阶级的重新分化” 。赵树理的这一描述,在30年前我们未必能深刻体认,但在今天,却可能感同身受。显然,作为一种革命理念,中国的社会主义不可能仅仅停留在起点平等,它势必要考虑过程平等甚至结果平等。至于在这一过程平等的实践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这是一方面,但它的理念前提则是另一方面。因此,在赵树理的批评中,就构成了一种极其宝贵的思想张力。我以为,尽就这一点而言,所谓“20世纪的思想遗产”就已经显得非常地具体化。 二,我同时愿意把中国的社会主义(即“革命之后”)进行一种空间化的处理,即把它解释为一个“场域”。这一场域实际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它是国际的,也就是说它本身处在一种地缘政治的结构之中,所谓地缘政治,按照沃勒斯坦的解释:“它指涉的是一些结构性制约因素,这些因素控制着世界体系中的主要行为者为求取长期性政治和经济利益而发生的互动”,而“对地缘政治的分析就是对中长期的结构和趋势的分析,是在特定时间点上对不确定的未来的评估” 。如果我们考虑到1949-1966年的国际政治的冷战格局,就会了解什么是地缘政治的“结构性制约因素”,正是这些因素的存在,才在某一方面决定了中国社会主义的政策调整,这些调整不仅影响着政治和经济,也影响了文化,比如1960年代的“和平演变”所引发的“日常生活的焦虑”。因此,哪怕是对一种激进的政治实验,也依然要考虑到这样一些“结构性制约因素”的存在, 这些因素构成了中国社会主义的地缘性的“他者”。二,它同时也是国内的,各个阶级和集团的存在,包括他们之间的利益博弈构成了这样一个场域。一些阶级被消灭了,但是更多的阶级被保留了下来,包括工商资产阶级。他们“和平”进入了社会主义阶段,这似乎是中国社会主义的一个特征。但是,无论是被消灭的阶级,还是被保留的阶级,阶级记忆,尤其是这一阶级的文化记忆并不可能完全消失,相反,这些记忆被“深埋”,但是在某一特定的时候,这一被“深埋”的记忆将会重新浮现,并深刻地影响人的“生活世界”,因此,意识形态的尖锐冲突,在更多的时候,转化成记忆和记忆的冲突,包括1960年代所谓的“家庭史”撰写。同时,这个场域也在生产新的阶层,这些新的阶层带着自己的利益诉求同样加入了这一场域的冲突之中。因此,中国社会主义从来就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战场,这一战场甚至是没有边界的,它不仅挑战私有化的制度,也在挑战这一私有化制度生产出来的文化,甚至挑战这一文化所构成的某种潜意识的“集体记忆”。在一种悲观的甚至是宿命的意义上,也许,社会主义在20世纪“一国”之内的胜利,可能已经决定了它的悲剧性的失败命运。当然,暂时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永远的失败。 三,这一“革命之后”(制度化)的社会主义,也许还能被解释成某种生产性的“装置”。这一装置的构成因素是极为复杂的,既有革命理念包括这一理念的制度或非制度的实践,也有现代的治理或管理模式,等等。因此,这一装置,一方面在生产平等主义的革命理念,也在生产社会的重新分层;一方面在生产政治社会的设想,另一方面也在生产生活世界的欲望;一方面在生产集体观念,另一方面也在生产个人;一方面强调群众参与,另一方面也在生产科层化的管理制度;等等。所有这些被生产出来的矛盾,才可能构成这一时期中国社会主义的复杂景观。这些相互矛盾的因素被并置在“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时期,从而也形成了这一时期的激烈的矛盾冲突。在这一意义上,我并不认为社会主义的矛盾完全来自传统遗留或外部的威胁因素,而是应该深入这一社会的结构内部或者它们的生产装置,只有这样,才能寻找这些矛盾的产生原因。而当矛盾无法解决的时候,就会形成一定程度的社会性危机。因此,我倾向于这样一种说法:社会主义很难在政治上持续稳定,社会主义不仅在生产自己的支持者,也在生产自己的反对者,社会主义国家的出现不仅没有结束革命,相反,它很可能意味着另一个革命时代的开始。当然,这一反对者和新的革命时代是需要做详尽的分析的。反体制的力量,有可能来自革命理念的支持,因此,对现行的体制的批评恰恰是为了回应或拒绝革命理念的失落;也有可能来自另一种――比如现代化――理念的支持,而如何理解“现代”(实际上也是被社会主义的装置生产出来的)尤其是技术意义上的现代化,在社会主义中的重要位置以及它对个人和国家的询唤作用,不仅对理解中国前30年的社会主义,也对理解后30年,有着重要的意义。 五 当然,我无意在此重述一段具体的历史,我讨论历史的目的仅仅在于,在这一历史的运动过程中,文学叙述了什么,或者怎样叙述。我也并不企图纠缠于所谓的“真实性”――这属于“反映论”的理论框架。尽管在后30年中,很少有人再会用“反映论”来定义文学,但是我们的确会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当一些人为了论证当下的合法性,他们总是会强调文学的虚构特质;可是,当他们转身面对历史的时候,又会强调文学是否“真实”地“反映”了生活。显然,理论在此成了一种模棱两可的东西,或者说,只是成为一种自我合法性的论证工具。 我在此需要考察的文学,基本属于1949-1966年的时间范畴,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十七年文学”。当然,个别的叙述很可能会溢出这一时间范畴,比如赵树理某些写于1940年代的作品。我既然并不希望纠缠于所谓的“真实性”,那么,我的考察的目的更多的在于这一时段的文学究竟提供了那些想象,包括这些想象构成的观念形态。实际上,我更在乎的,或者说我认为文学主要提供的,恰恰在于这样一些观念,这些观念既是理论的,也是情感的,而我们总是根据某种观念来塑造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在这一意义上,文学总是“有用”的。 考察这一时段的文学,根本的任务并不是匆忙地剥离它和政治的关系,情况可能相反,我们必须将其置放在和政治的关系中,才能更深刻地进行讨论。在这一意义上,我同意德勒兹对卡夫卡的评价:“写作或写作的优先地位仅仅意味着一件事:它决不是文学本身的事情,而是表述行为与欲望连成了一个它超越法律、国家和社会制度的整体。然而,表述行为本身又是历史的、政治的和社会的” 。在文学性的背后,总是政治性,或者说政治性本身就构成了文学性。讨论国家和集体固然是一种政治化的表述行为,可是,讲述个人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政治? 在某种笼统的意义上,这一时段的文学主要集中在国家/世界、个人/群体、民族/阶级等等的想象范畴中,并提出自己的看法或想法。正是对国家、民族和阶级的强调,构成了这一时段的文学的强烈的政治化特征。现在的问题是:一谈国家,就变成了国家主义;一谈民族,就变成了民族主义;一谈人民,就变成了民粹主义。此一问题可能才是制约某些批评性意见的根本原因,实际上,并不总是牵涉文学性的――当然,它总会以“文学性”的问题形式被表征出来。我并不否认在这一政治化的表述行为中,一些文学(即使是相当优秀的文学作品)也会成为政治的“传声筒”,有的甚至成为某些政策的论证工具,按照德勒兹的说法,就是无法“超越法律、国家和社会制度的整体”。在这一意义上,我仍然同意1980年代反对文学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的文学运动。但是,另一方面,我不能同意的,是那种将“国家/个人”处理成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实际上,国家政治的视角给这一时段的文学提供了一种非常深刻的观察世界的叙事方式,我曾经概括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叙事。这一叙事角度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形式经验。这一经验不仅表现在对一种“大历史”的叙事把握上,也表现出一种对民族-国家的政治想象,而在我看来,所谓的政治性固然表达殊异,但国家政治仍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之一。而拒绝这一“宏大”(包括国家、历史,等等)的政治视角的介入,极端化的发展,也可能会使我们丧失对话世界的政治能力,这一能力也包括相应的叙事能力。 但是,即使这一所谓的“十七年文学”和国家政治保持了亲密的关系,我们也依然能够感觉到其中的某种超越性的形态,这一形态由多方面的因素构成。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当国家政治和写作者的立场形成一种高度默契的时候,这时候,写作者和政治总是呈现出一种亲密的关系,可是,一旦这一政治和写作者的个人立场发生冲突,其中的关系就会变得非常暧昧。赵树理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此,我以为,讨论“赵树理的道路”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可能是“赵树理的道路”为什么会被终结。这一终结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国家现行政治的干预(比如对“中间人物”论的批评),也未必不存在中国现代历史所形成的另一种知识传统,这一传统在某种粗略的意义上,用罗岗的说法,也可以描述为一种激进的城市知识分子的对世界的浪漫想象。而赵树理究竟对中国的当代文学产生了什么样(甚至有没有)的重大影响,也仍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实际上,占据所谓“十七年文学”主流位置的仍然是西方“成长小说”的各种变体,而我们已经知道赵树理的小说是很难被纳入这一“成长小说”叙事范畴的;但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或许是,即使在这一文学和政治的亲密关系中,我们如何讨论一种更隐蔽的 “超越法律、国家和社会制度的整体”的写作倾向。这一超越性的写作倾向,显然来自一种平等主义的价值观念。这一价值观念强调一种利益共享,因此,它总是将个人置放在群体中间进行考察,同时反对任何一种极端化的个人主义(而且通常会被解释为一种丛林原则),而且,它也反对任何一种形式的压迫,因此,“反官僚、反特权”一直是“十七年文学”最为重要的叙事主题之一。而在形式上,则提供了一种如何讲好“他人的故事”的叙事能力。而我以为,如何讲好“他人的故事”不仅是对写作者价值观念和生活经验的挑战,更是对叙事技艺的挑战。显然,这一平等主义的理念,包括对底层人民的尊重,未必能为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所能理解。正是因为这一理念的存在,无论是赞颂还是激烈的批评――当然,这一批评又总是在现行政治的允许范围内,因此更增添了分析的困难――都是难以为具体的“法律、国家和社会制度的整体”所能详尽解释。 因此,对这一时段的文学的分析实际上困难极多,一方面固然是良莠不齐(如同所有的文学时代),另一方面,在文学和政治的关系中,不是匆忙地剥离,而是在文学和政治的积极的互动中,考察文学和文学的历史。当然,这一考察还包括细致的文本阅读和文本分析。 六 本书分为七章。 第一章:“国家/地方:革命想象中的冲突和妥协”,主要讨论在“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的历史语境下,国家和地方的关系,包括现代性和地方性知识之间的相互纠缠。在我们强调中央政府的集权控制下,我们仍然得看到,“地方”以及“地方性知识”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我并不认为中国的社会主义是全面反传统的,事实上也不可能。当“革命中国”继承了传统的领土空间,势必也继承了相关的空间知识。而关键仍在于,我们对所谓“传统”需要有一个辩证的认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一所谓的“传统”较多地被保留在“地方性知识”的形态之中,或者说是一种已经被地方化了传统,这一传统区别于纯粹精英意义上的传统(经典)。因此,现代和传统实际上也构成了一种相互征用的关系。比如说,当“自然村”的形态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尤其是继续作为国家治理的基本单位,那么,这一内蕴在“自然村”里的文化-权力关系事实上也会被相应地保留下来,这一保留,既导致激烈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冲突,同时,也可能被现代性知识所征用。比如,在文学叙事中常见的所谓“带头人”经常会得到一种道德化的描写(比如《创业史》里的梁生宝),这一描写很难得到科层制意义上的现代解释,而只能从传统宗族关系中去寻找它的叙事“原型”。而“村庄”一直是所谓“十七年文学”最为重要的表现空间之一。它的意义,甚至超过“家庭”。 第二章:“动员结构、群众、干部和知识分子”,主要讨论所谓的“动员结构”以及处于这一结构之中的各个群体之间的关系。这一“动员结构”当然是一种非制度性的社会组织形式,但是它在中国的政治乃至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却是不言而喻的。这一所谓的“动员”当然含有一种列宁主义的倾向,即从外部灌输“阶级意识”,但是它对中国革命的重要性在于,能够有效地解决中国产业工人相对匮乏的现实乃至理论困境。在这一意义上,“无产阶级”甚至是能够被创造的,即“政治无产阶级”,这一政治性的介入,不仅主导了中国的阶级斗争的形式化,而且寻找到了它的“无产阶级”载体――军队。只要我们稍微留意一下当代文学中“复员军人”的形象,就能明白这一“政治无产阶级”的内涵所在,也因此,它就相应突出了“改造”的重要性;而另一方面,它又强调了群众的“首创精神”,认为群众身上具有一种自发的社会主义倾向,因此,又要尊重群众,相信群众是革命的主体,这一倾向又在客观上导致了不仅是群众作为社会的道德主体,也相信“社会主义新人”的塑造是有可能的。所以,即使在“动员结构”内部,也缠绕着多重的矛盾表述。 第三章:“青年、爱情、自然权利和性”,主要讨论这几个概念之间的关系。在此需要补充的是,革命是需要激情的,而被革命缠绕的社会主义同样需要激情的生产。如果说,这一激情曾经通过性和爱情被源源不绝地生产出来,也曾通过激烈的战争描写(牺牲或献身)生产过这一激情,那么,在“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时代,尤其是超越或克服了个人主义(包括个人的爱情和性),这一激情的生产便转移到了文学领域,因此,如何生产出一种符合社会主义政治需要的激情就成为文学的重大命题,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革命中国”,政治会对文学给予那么多的关注。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包括“新民歌”运动在内的文学普及都和这一激情的生产有关。文学在生产激情的同时,也在生产“青年”,即所谓的“文学青年”,尽管我在第七章对“文学青年”有过简单的回应,但显然还是不够的。这一“文学青年”一方面作为“社会主义新人”承担了对未来的想象,但同时也是反体制的重要力量, 因此,如何解释这一“文学青年”,包括如何解释社会主义的文学生产装置的复杂构成因素,就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研究领域。它事实上不仅涉及中国社会主义的前30年,更关涉到整个1980年代的重要的思想解放运动。 第四章:“重述革命历史:从英雄到传奇”,则讨论了在“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为何要重述革命历史,以及在这一重新讲述的过程中,形式的变迁和相应的变化。一个所谓的现代民族,首先是一个政治民族,但是这一政治民族仍然需要文化的支持,而如何讲好这一现代民族的历史以及相应的神话建构,就成了叙述的重要命题。而在这一叙述中,首要的就是确立一种集体的价值观念,从而形成民族内部的政治认同,这一认同既是政治的,也是历史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去政治化”往往需要首先从“去历史化”开始。 第五章:“‘技术革新’和工人阶级的主体性叙事”,尽管我们一直在讨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边界问题,而且在很多地方这一边界也未必那么清晰,但是,边界却一直存在,并因此区别出“革命中国”和“现代中国”的不同的历史语境。这一边界所在,就是所谓的“主人”问题。尽管在社会主义的实践过程中,工农的“主人”的承诺未必都被完全兑现,但是这一努力也并未终止。而这一努力也一直获得文学的积极响应。在这一实践及表述的过程中,也折射出激烈的现代性冲突,即专家社会和群众参与的冲突。群众参与不仅仅是政治参与,同时也是一种知识参与,或者说,政治参与必然要获得知识参与的支持。而在这一群众参与的过程中,民主化也逐渐地从政治领域转向经济领域,所谓的“鞍钢宪法”也正是政治民主在经济领域的一种回应形式。当然,这一群众参与,究竟落实到何种程度,而对专业主义的抑制,又引发了另外的什么样的社会危机,这些都可专门讨论,但是,所谓的群众的主体性只有在参与的过程中才可得到确立,而真正的问题则在于,什么时候,这一群众参与宣告终结,而随着这一终结的,正是底层民众的主体性的消失。 第六章:“劳动或者劳动乌托邦的叙述”,在所谓的“革命中国”的叙述中,“劳动”始终是最为重要的概念之一。围绕这一概念的叙述,不仅仅是政治的,同时更是“情理”(赵树理)的,正是这一概念在“情理”上的确立,不仅由此构建了一种“情感结构”,同时也确立了这一社会的正义观。而更重要的是,它的正面化或价值化,使得劳动群众因此获得了一种尊严,在某种意义上,中国革命实际上同时也是一种有关劳动群众的尊严的革命,或者说,它本身即是一种尊严政治的社会实践。 第七章:“1960年代的文化政治或者政治的文化冲突”,我在这里所所谓的“1960年代”,实际指的是1960年代前期,即“文革”爆发之前的时期。1960年代前期的重要性在于,在这一时代,“城市”以及相应的重要性逐渐突出,同时开始生产出一系列中国革命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个人、欲望、消费,等等。我们不能因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强调集体而认为个人在这一时代已经消失,情况可能相反,社会主义在生产集体的时候,同时也在生产个人。问题只是,这一被社会主义生产出来的“个人”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合法性。因此,一方面社会主义在源源不绝地生产“个人”,同时在另一方面,又通过对“个人主义”的批评抑制着这一被自己生产出来的“个人”。也因此,不仅集体和个人之间构成了抑制内在的紧张和冲突,个人和个人主义之间也构成了一种理论的紧张和冲突。在某种意义上,这一紧张构成了一种张力,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1980年代的对个人“正名”的政治诉求。为了重新约束这一个人尤其是个人欲望,“阶级斗争”成为这一冲突的形式化的政治方式,但是在这一“阶级斗争”的形式背后,却要求确立一种服从性的人格,包括自我的欲望控制。但是,这一服从性的“新人”却马上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也就是这一“新人”能否承担起“继续革命”的使命。“继续革命”要求的是一种政治决断,一种挑战和颠覆的政治品格,同时也要求一种“激情”的生产方式,因此,在《年轻的一代》中,我们会感觉到“文学青年”如何被政治再度“征用”。在这一意义上,我倾向于认为,“文革”的爆发恰恰是为了克服1960年代“服从性社会”所隐含的继续革命的危机,当然,这只是因素之一。 结束语:“社会主义的危机以及克服危机的努力”,我愿意在此重申我的历史态度,一方面我们必须认真总结中国革命成功的经验形态,另一方面我又试图对社会主义进行一种危机化的处理,这一处理既涉及社会主义的生产装置,也涉及到对这一危机的克服以及克服的资源。如果我们把这一对危机的克服进行历史化的处理,那么它最早表现在1957年的所谓的“反右”运动,而后是1960年代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再而后是“文化大革命”,终结在1980年代。整个20世纪也由此宣告结束。一方面它折射出中国的反体制运动的思想特征,另一方面这一运动也表现出寻找新的资源的努力。这一努力既表现出对在传统社会主义理论内部寻找克服危机的资源的怀疑,也意味着在1980年代当这一资源的寻找转向“西方”所产生并形成了更大的社会危机。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一寻找已经终结,寻找还在继续,直到我们创造出一种新的社会正义的形态。当然,如何描述1980年代,这是我另外的一个工作。 八 当文学如海登?怀特所言:“装着让世界自己说话”的时候,或许已经划定了想象和实践、虚构和事实等等之间的区别。可是,在想象和虚构之间,我们也依然能够感觉到一种“叙述的历史话语”,这一话语受到多方面的影响或制约。这些影响或制约有些是显在的,但更多地却来自一个时代的政治无意识的支持。我需要探索的是“为什么要这样写”,因此,我努力在文学和社会政治之间构置一种互文的关系,这是我的方法论的设想。我不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研究方法,事实上我也从来不认为文学研究中存在着唯一一种正确的方法;我也不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研究方法,但是我在这里只能使用这样一种方法。我更愿意讨论的是,对当代文学研究来说,方法论已经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每一种方法只有当它发展到极端的时候,才可能相对形成我们自己的叙述模式,当然,也同时暴露出它的局限性,并引发我们克服这一局限性的冲动。在这个意义上,我不会否认我的方法论的局限,同时我会尊重其他的研究范式。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希望重建一种叙事,无论世事怎样变化,堕落或者失败,我仍然希图回应那一平等的革命理念,也即巴丢所说的“共产主义的设想”。我们只有带着这一20世纪的思想遗产,才能重回“19世纪”。 (*本文为作者新著《叙述/革命之后》的导论部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