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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昌:诗人的风趣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吴世昌 参加讨论

    近来偶然读陆放翁的词集,他有一首鷓鸪天:
    “看尽巴山看蜀山,子规江上过春残。惯眠古驿常安枕,熟听阳关不惨颜。 慵服气,懒烧丹;不妨青鬓戏人间。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玩’” 。
    真使我读了感到无限的悲痛。放翁别的惨痛的句子也还有:例如“身易老,恨难忘。尊前赢得是凄凉。”“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都足以说明诗人以笑代哭的情形。但都没有上面所引那一整首鹧鸪天写得完全,真切。我们相信,文学作品多半是实际人生上不幸的产物。放翁如果他的政治上军事上的抱负能发展的话,或者即使不能发展,能有一个机会去运用,不至于“老却英雄如等闲”,不至于“一事无成两鬓霜”的话,大概就不会有这样深刻的诗句。放翁有诗词是放翁的不幸。其实他尽可以不必为当时的政治情形熬成那样深悲极痛。即如现在东北沦陷了一年多, 一般智识分子还不是照样酣戏歌舞?然而他偏要自苦,这不是活该?志摩说的,那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
    但是,我觉得放翁的词沉痛,并不在他的“惯眠古驿常安枕,熟听阳关不惨颜”,那不算什么。这一类的经验,略经世情的都能感觉到。所谓人生,到头来大概总免不了有这么一个平凡而又可惊的结果。我所认为特别悲痛的,却是最后的两句:“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玩’”。苦痛悲哀,本来是人之常情,赤子索食而啼,贫民冻馁而号,虽然也是人间苦痛事,但他们毕竟还有“啼”和“号”的自由,还有机会可以表示,有法子可以发泄,可以征得人的同情和怜惜,或者因而可以求得所欲得的愿望,因而解脱苦痛。但是诗人的悲哀可没有那么简单,他的痛苦是没有法子表示,或者环境不准他表示的。但不准他表示苦痛,并且他为要适应他的环境,还得表示快乐。你心里尽管压着思想的磨石或者缠着情感的荆棘,但你脸上总得挂起笑容。——因为人是需要快乐的。“心里苦痛脸上笑”,这是一个人生的谎。但诗人又是最率真;“谎”更叫他不能堪,不能忍。于是他只好对于人生的各方面,处处试用快乐的态度来解说。这便是他的风趣(Humour)。所以风趣决不是快乐,它是比悲哀更深的悲哀。有风趣的人不是不严重,他是不能有严重的态度而又不能消减严重的实在,才不得不出之以风趣。假使楚庄王汉武帝不是暴君,优孟和东方朔又何不正颜厉色地讽谏,又何须一个在店门内装假哭,一个在太庙里偷肉?人类社会不一定比楚庄王汉武帝仁厚,诗人们有苦笑,文学中有幽默,便是最强有力的证据。
    风趣(Houmour) 不就是快乐(Joy)。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伏斯达夫(Falsetaff)不就是俭贵思(Jaques)。真的风趣不一定好笑。也许你一听着觉得好笑,但你得仔细张开了笑口阖不拢来。风趣要没有了痛苦的背景,便成了快乐。快乐的人是幸福的。有风趣的人却往往因为哭不得才在那儿笑。快乐的人也许是醉生梦死的,痴痴肥肥的,他们的笑是无忧无虑的喜笑,戆笑,痴笑。诗人们也未尝不想享这种福,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如纳兰成德所谓“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所谓“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诗人们也笑。那是不错的,但他的笑往往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必不得已的急笑,替代眼泪的惨笑。他的笑不一定是自然的,他的笑涡里有的是苦汁,他的每一个风趣后面也许隐藏着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们知道寻常的笑是天生的,有了可乐的情感,不自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是最勉强不来的;但有风趣的谈笑是在人生的痛苦中磨炼出来的。它是一个梨,甜和脆是人们所尝到的,酸和苦是它内心的隐藏。
    人类的生活是一种技术。有的人是天生成是这一类的技术家,但诗人往往不是这一类人。有的虽然不是天生,但他可以随俗上下,一经世故,马上可以把自己在各方面配置得十分妥贴,与世无忤;但诗人有的是倔强与狷介,他不能随波逐流,他不能降下自己的理想去迁就世俗,他只望把世俗能提高宋适合他的理想:
    It was the province of a great poet to raise people to his own level ,not to ascend to theirs .
    这是诗人们神圣的职务。但如果他要忠于他的职务,忠于他的理想,碰壁是意中事。这是人生的悲剧,一切诗人的苦痛。
    但他照样得做人,照样得在一切社会之中周旋,苦痛苦你自己的,总不能在人面前老是哭丧着一只悲多芬式的脸。你们知道却而斯来姆(C.Lamb),有一个疯狂的姐妹,杀害了他的母亲,他为了这悲惨的家庭,牺牲了他一生的幸福,一生做着机械的工作来赡养。可是他见了人只是笑。在当时的文人中,他的风趣是出名的。他见了人只是笑,是的。他难道是全无心肝的?但是试问不笑又待怎么样?
    有多少人知道“笑”和“泪”的距离吗?
    在志摩——一个被人认为最有“风趣”,最爱“好玩”的诗人!——的周年忌日,我更没有別的话要说,我只抄一节他自己的文字,来作我这篇小文的结论:
    “我的心灵,比如海滨,……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需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以足解释无穷奥络,深深地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有谁留心过志摩生前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笑,或者喷一口淡烟,抛一下短发的神情吗?
    十一月十七日晚二时于燕大
    原载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晨报•北晨学园》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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