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文学是世界文学版图中的一大块,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非洲文学更是强势崛起,相继有索因卡(1986)、马哈福兹(1988)、戈迪默(1991)、库切(2003)等四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国外国文学学界也已渐渐展开对非洲文学的介绍和研究工作,作为国内外国文学研究的重镇,中国社科院外文所担负起这份责任,于2012年10月28日至11月5日,邀请到非洲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尼日利亚剧作家、诗人渥雷•索因卡(Wole Soyinka)来华访问。九天的时间虽然短暂,然而索因卡访华活动对我国的非洲文学研究工作无可置疑地起到了良好的促进作用,同时作为一代文坛大师,索因卡的风采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索因卡:文学斗士与演说家 索因卡是非洲文坛当之无愧的领头羊,对黑非洲充满深沉的爱,他一生所系就是非洲文学的发展。此次访华,他在社科院和北大作了两场主要演讲。在与他进行前期沟通时,我们并没有对他的演讲内容提出任何限制,但索因卡牢牢地将目光锁定非洲社会以及非洲文学创作的现状。10月29日,他在社科院做了名为《非洲半个世纪的复兴之路》的主题演讲,回顾了非洲文学50年来的发展,特别点出诸多非洲作家和诗人的创作与当地政治和社会现状的密切联系。10月31日,他在北大所作的演讲题为《全球化逆流中的非洲》,同样时刻不忘非洲文学的发展与全球化以及殖民主义的关系,期待非洲文学乃至非洲文化能够得到植根于本土的多元发展。可以说,索因卡的这两场演讲与他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经历密切关联。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在英国完成大学学业之后,并不像其他几位同样来自英国前殖民地的英语作家那样选择定居英国,而是毅然返回尼日利亚,用自己的创作来推动自己国家的文学、文化发展,唤起民众为民族独立和社会民主而斗争,甚至为此两度入狱。而南非著名作家戈迪默在《老虎索因卡》一文中也曾这样写道:“我们非洲有很多作家把实际行动做得跟写作一样好,但索因卡是最好和最出色的例子,树立作家达到时代要求的榜样,超乎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知识分子的责任。” 在阅读索因卡的作品时,我们也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位作家对同胞和民族文化的深沉热爱,同时也深切体会到他面对被殖民者践踏得千疮万孔的社会组织和民族精神现状时,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愤怒和焦虑。 作为陪同人员和翻译,我曾在旅行途中和他谈到,有英国学者认为英国的殖民统治带来了尼日利亚各部族和王国之间的联合,然而摆脱殖民统治后,尼日利亚却陷入了长期的割据和冲突,因此英国在同尼日利亚交往的历史中是没有什么引以为内疚的,“英国人不用向尼日利亚道歉”。索因卡对这种观点极度愤怒,他反驳说:“用自己对国家的概念去组织人民是极度自大的。”他还举例说,非洲大地原本虽然以不同的王国形式存在,但他们之间是“一种平等的聚集”,一直存在着有机联系,反而是各国殖民者的到来,把这个地方按照殖民统辖区域“瓜分成了垂直的一块一块”,彻底分割了原来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各部族人群。最后,他坚定地表示:“这位殖民主义历史学家可以咽下他的道歉,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承认,他们这样干扰事物本身是极度自负的,把一个有机的非洲国家割裂开。” 他那一头粗粝的卷曲白发真可谓“冲冠怒发”,似乎正是他那铿锵有力的反驳话语的外现。索因卡以将近79岁的高龄,仍然笔耕不辍,孜孜不倦以唤起民族认同、造福同胞生活为奋斗目标,我想任何人都会感佩于他的文学斗士本色。 索因卡因积极介入现实政治而在世界各地不断发表演说,这似乎练就了他的演说才能,上述两场事先有准备的演讲其精彩自不待言,临场发挥的演讲更体现出他作为一位演说家的本色。原计划索因卡的第三场演讲是11月2日在沙家浜国际写作中心与驻营作家进行小规模写作交流,但当晚接待方常熟理工学院为他安排了一个大会堂,以满足本校学生共同聆听大师演讲的愿望。面对这样的变动,毫无准备的索因卡并不慌乱,只是在上场前询问了一句:“这些孩子们都是理工专业的么?”之后,他临时对演讲题目做了调整,在兼谈文学与写作的同时,把重心放在科学与文学相辅相成的关系上。他引用了诸多自己的经历——有童年时代得到产自中国的万花筒,简单的科技小制作引发他天马行空的文学想象;有他在美国宇航局参与太空体验,奇特的生理感受也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写作灵感。担任现场翻译的洪庆福教授(该院外语学院院长)也极其富于激情,可谓演讲者与翻译者珠联璧合,使演讲高潮叠起,在场的大学生们不断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索因卡对年轻一代的关爱最终在常熟理工学院掀起了一股狂热的文学旋风。我也坐在观众席上一同感受这热烈的气氛,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言语感动。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多数整日埋头于理工科目的学习之中,他们或许对文学也抱有热情,也有阅读的兴趣,但在科学与文学这二者之间,未必曾有师长为他们以如此生动活泼的方式搭起一座畅通无阻的桥梁,更未必曾有专业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以自己的亲身体验来告诉他们,“科学是这样在我的身上发生奇妙的作用的”,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位站立在世界文坛之巅的诺奖作家。在当今的中国教育界中,类似“理科教育要重视人文精神培养”这样的呼唤之声不绝于耳,索因卡的这场演讲不正是对这句话的一个完美回应么?那一刻,我真心觉得当天晚上有幸进入常熟理工学院索因卡演讲会场的同学们是非常幸福的。若在一二十年后,有某一位同学因为听了这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而心生奇思妙想,最终在中国的科技界闯出一番不同凡响的名堂来,那又该是多么美妙的缘分哪!对于索因卡而言,这一场演讲显然也是一次令他放怀且欢畅的成功。演讲结束后,热情的大学生们再也抑制不住对这位白头发老者的崇拜和热爱,蜂拥上台索取签名。我们一看都急了,心想这还了得,上千个签名呢!我赶紧走到他身边,告诉他签完二三十个名字就得离开了,没想到素来对签名和拍照不感冒的索因卡这一次却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我很乐意。”他非常耐心地一一满足学生们的要求,直至他们渐渐散去。回到宾馆后,他还意犹未尽,吩咐前台送两瓶啤酒到他房间,他说:“我需要和自己碰个杯!” 二、索因卡:剧作家和诗人 索因卡自己最认可的头衔是“剧作家”和“诗人”。确实,他以戏剧成名,一生为推动尼日利亚戏剧的发展倾注了满腔心血。他曾在采访中告诉我,选择写剧本是因为这是最适合在尼日利亚推广的文艺品种之一,只要有演员和空地,就可以进行表演,基本不受出版审查和印刷成本的限制,是尼日利亚的普通民众可以接触到的最低门槛的文艺表现形式。近几年,他组织尼日利亚的青年人创作新剧本并滚动排演新老剧目,在拉各斯他负责运作的剧场里,每周都有一部新剧上演,这样的上新速度令大家都感到咂舌不已,而他自己显然也对新一代的尼日利亚戏剧人感到满意和由衷的自豪。我们为索因卡的此次访华专门安排一场戏剧演出,10月31日由北大亚非系学生联合校话剧社排演了一部他的代表作《狮子与宝石》。学生们真诚而投入的表演,令他非常感动。因为时间紧迫,演讲和演出结束后,索因卡已经没有什么时间能和学生们进行更进一步的交流。有几位研究生不甘心,在颐和园门前等着索因卡,希望能和他多一点交流。果真,索因卡一看到他们,就非常有兴致地和他们谈起话来,还认出其中的两个女孩参加了此前的表演,让他们惊喜不已。而且,当他们提出索要签名和合影留念时,一向不喜此道的索因卡也欣然同意了。相比之下,索因卡曾几近不留情面地反复拒绝和他同住国际饭店的一位希腊读者的合影要求,并严肃表示:“真正的读者只需要欣赏我的作品就好了。”可见他对从事文学研究和创作的青年一代真是发自内心的爱护和喜爱。 而说到写诗,索因卡表示,诗歌凝练而丰富,是最适合表现作者心声的文学形式。我曾问他为何选择以诗歌来创作自己的代表作之一《狱中诗集》。他呵呵大笑,说:“你想想,在监狱中他们把提供给我的生活用品量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我是不可能写出长篇大论的,最节省的办法就是写诗。那时候,我把每天想到的诗句用铅笔以蝇头小字写在手纸上。但我要说,诗歌真是最好的写作形式,肉体的折磨和痛苦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能表达出精神的力量,那么就足够了。显然,诗歌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听完索因卡这一番解释,我心中特别感动,他的创作从来不只是为表达“小我”,而是时刻怀抱赤子之心,字字句句着眼于鼓励、唤醒他的同胞们。 诗人多率性。10月29日下午,原本安排的是一场以他本人的创作为主题的文学研讨会。没想到索因卡不喜欢听别人评论自己的作品,他秉持的态度是:交流欢迎,听评论免谈。并且,他摇着手指对我连说了三声:“No!”急得我赶紧向领导汇报,所里几位领导商议之后,决定临时将研讨会改为交流会。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这样更改之后的效果竟是出乎意料地好。会上,大家与索因卡的交流并不局限于针对他作品的学术提问,索因卡也非常主动地进行回应。外文所英美文学室主任傅浩研究员曾经翻译过索因卡的诗歌《电话交谈》,于是他就请索因卡与他分别用英文和中文朗诵这首诗歌。索因卡浑厚的声音让这首诗歌熠熠生辉。之后,索因卡又与自己的同胞、剧作家奥索菲桑(时任北大客座教授)共同吟唱了他们部族的传统歌谣。顿时间,会场洋溢起一股浓浓的诗情。中国作家阎连科还拿他那满头银白的头发打趣,说他之所以能写出获得诺奖的佳作,且令别人难以望其项背,原因就是他的头发向上长,而别人的头发是向下长的。索因卡反应很快,立马接过这话茬儿,说他自己年轻时很为这头蓬松不听话的头发犯愁,理发师甚至总是要他多付钱,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醒悟,认为他完全不该多付钱,倒是应该让理发师给钱,因为“他上哪儿能找着我这么难打理的头发练手呢?”听者抚掌大笑之余,无不有耳目一新之感。 索因卡的诗人性情在上海表露得最为充分。李其纲和徐芳夫妇受委托安排索因卡在上海的活动。两位老师都是老编辑,也是诗人和作家。李老师尤其能言善谈,有酒助兴时,更是妙语连珠,满堂生辉。当天晚上,我们乘坐游船漂行在黄浦江上。伴着温婉迷离的歌声,缓缓啜饮杯中红酒,李老师慢慢谈起上海外滩的历史,谈起著名的和平饭店的掌故,中间不时穿插引用古今中外的诗文佳句,相询索因卡访沪的感受。就这样,本来生性内向慢热的索因卡也被他渐渐调起了兴致。俩人不停碰杯,酒过半巡,索因卡说,该打住了,他还想用一双清醒的眼睛看看这美丽的外滩。李老师却笑道:“好诗人都有好酒量,中国古代的大诗人李白便是酒喝得越多,诗写得越好。索大师你也一样。”我向索因卡解释,他这个姓氏的第一个发音“索”可以充当中国姓名中的姓,因此李老师取巧给他安了“索大师”(Master So)这么个雅号。他听完眼睛一亮,兴致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啊,这么说我的姓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名字了。”之后,大家站在船舷边,互相聊起各自的人生经历。李老师和徐老师谈起他们如何以下乡知青身份返城参加高考,后来如何努力成为今天的知名诗人和编辑。索因卡退休前则长期在尼日利亚的大学里任教,因教学需要曾经长期关注过上世纪中期的中国文学,对李、徐两位老师所说的那个年代并不陌生,立马就和他们谈起当年他如何从中国大使馆获取文学读物当教材,又从这谈起自己年轻时参加部族内最重要的狩猎集会的情形。他神采飞扬,笑语晏晏,我和同事穆宏燕老师都觉得这也许是索因卡在中国最本色的一夜,而他自己也说:“有一些对话只有在诗人之间才能进行。” 直到游轮靠岸,我们漫步在外滩观景平台上,索因卡还意犹未尽,和二位老师继续谈诗歌创作、谈民族文学对自己创作的影响。他还在我们的鼓唆之下,迎着海风唱了一段约鲁巴族的情歌。映着黄浦江边的旖旎灯光,御风当歌,他那浑厚的嗓音远远地飘荡开来,当真酣畅淋漓!大家一起拍手大笑,引得周围的游客们频频回头。索因卡一看这情形,玩心更盛,告诉我们说,他常在世界各地被人误认为是美国著名黑人影星摩根•弗里曼。说到这,他停步一顿,眨着一只眼睛,摇着右手食指,说:“瞧,咱们现在什么也没干,可是好多人走过我身边都忍不住要回头看看。”又说起他去年在法国巴黎乘机时,被一名弗里曼的粉丝拉住,非要签名不可,他怎么解释也不行,最后不得已只好替这位大牌影星签名了事。大家听完都乐得不行,又觉得以索因卡的文学成就和他的文坛领袖地位,他的签名可比那位艺坛老将的要珍贵得多啦!一路畅谈至酒店,临分别时,他动情地对李、徐二位老师说:“这是非常珍贵的一夜,我相信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记得今天这一晚。”李老师大喜,双臂一挥,拥抱住索因卡:“这是我们的诗人之夜!”为了纪念这难得的相会,第二天索因卡还特意把他前晚吟唱的那首情歌用约鲁巴文和英文对照抄录,赠予两位老师。 三、索因卡:欣赏古典,偏爱现代 参观文化名胜可以促进一个人对当地文化的了解,对一个作家来说,显得更为必要。10月30日,我们安排索因卡参观故宫和长城,由穆老师和我陪同。或许是因为年岁已长,阅历且深,作为一位饱经风雨的七旬老人,一个久伫世界文坛巅峰的里程碑式作家,他很难抱着全然的好奇和新鲜来看待初见的事物,更舒适的方式应该是以他自己的生活阅历和审美情趣为标杆,来获取他感兴趣的信息。穆老师熟知北京各处景点的特色,但索因卡对我们的解说听得并不很经心。他身材高壮,步幅也大,常常一路向前不停地走。有时在一处景点前我们还未解说完毕,他已经一边点着头,一边扭身往下一处景点赶着去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中国的皇家园林不感兴趣。事实上,虽然这样的参观难免只能是浮光掠影的,但他总能抓住各处景点的精要。在故宫前三殿参观时,他说:“这样的安排可以非常恰当地体现皇权君威。”31日参观颐和园时,他对于登山观景和泛舟游湖也都不是很有兴趣,甚至在长廊内行走时,他也只愿意自己默默观赏,不希望我们解说过多。然而快出园之前,我们伫足在昆明湖边一处小岛上小憩片刻,索因卡看着那一派湖光山色,却不禁感叹道:“这真是一个非常静谧、安详的园林,和故宫截然不同。”其实颐和园和故宫一样游人如织,但他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二者的美学区别。索因卡还对园中点缀各处的太湖石很感兴趣,并向我们谈及,他曾在伦敦参观一个先锋雕塑家的作品展,当时众人皆惊叹于这位雕塑家对石头材质的娴熟把握和对其表面皱褶的精妙处理,如今见到这些浑然天成却又层层堆叠的大小石头摆件和假山,才知道或许是古老的东方园林艺术给了这位雕塑家令人赞叹的艺术灵感。我们在场的陪同人员里并没有人熟知这位雕塑家,但索因卡对空间艺术的敏感和对艺术创意的好记忆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直到11月4日参观北京798艺术基地时,我们才更加体会到索因卡对空间艺术,或者说现代空间艺术真是钟爱有加。故宫和颐和园中那层层叠叠的太湖石或许也投射出了浓重的现代抽象空间艺术的影子,令他眷顾再三。 索因卡虽常居欧美之地,年轻时更长期在英国接受高等教育,但他的性格仍是偏向东方的内敛和淡然。从这个活动筹备之初,我便负责和他进行联络,来往邮件多少也有十几二十封,但他在信中的言辞始终客客气气,不因联系的增多而稍有随性。事实上,为了邀请索因卡访华,所里的几位领导和负责人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与他进行沟通时还经历了数次停顿转折,似乎让我们体会到他传说中的傲气。 作者:黄怡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