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昌平,一点儿都不平,全是山。山里有十三个皇陵。我插队的裕陵,埋的皇上叫朱祁镇。他一生信奸臣杀忠良,临终遗诏废活人殉葬。当地人说,这是他唯一的功德。 一进裕陵大队,吓了一跳,干活的农民个个光着大膀子。女的抱着孩子咔咔咔地喂奶。男生低头不敢看,我们女生也不敢看。哎哟,怎么跟野人一样啊! 当了农民,第一天干活儿就耪白薯秧。我蹲在地里,没耪几下腿就麻了。干脆跪在地上,一边往前爬,一边耪。我累得汗珠子滚眼里,哪儿还分得清草和秧?咔咔咔,把秧全耪掉了。队长就嚷嚷,你是怎么干的?把秧子都给我耪了,草还留着呢!我说,我干不了。队长说,你是来劳动改造的,干不了也得干!我说我没犯罪,凭什么劳动改造?说着就要哭。队长乐了,叫劳动锻炼,中不?你照镜子看看,有你这样锻炼的吗? 那会儿,我怕晒黑了,不但戴全了草帽手套,还系了一条围巾。我说,我腿长,实在蹲不住。队长说,得啦,那你放猪去吧,中不?我说,好啊,放猪不用蹲着! 旁边有个农民听见了,大嘴一咧唱起来: 哎呀嘿,刀子嘴呀嗬豆腐心,咱队长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儿,我的舅娘亲—— 我还认为他唱的是流氓小调哪。 队长说,怜香惜玉,怜香惜玉,她是莲花镶着稀罕玉! 农民又唱起来: 哎呀嘿,莲花镶着稀罕玉,嫩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不得呀嗬,打也打不得,我的舅娘亲—— 第二天,我就去放猪了。队长给我配了个小姑娘,是当地农民的孩子,比我小一岁,叫秀秀。杏核眼儿弯月眉,细鼻子小嘴儿,一说话俩酒窝儿。我俩一人举着一根鞭子,赶着猪群出了庄。浩浩荡荡! 当地管放猪叫放青,从裕陵放青到长陵,要好几个小时。走在青山绿树间,我美坏了。活儿也干了,景儿也看了。心里一高兴,唱起电影《青松岭》插曲。人家本来唱的是赶大车,我给改了—— 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猪出了庄哎, 要问大猪哪里去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嗨哎嘿哟—— 唱完了,觉得有点儿反动。到处看看,没外人,哈哈哈!我乐,秀秀也乐,说你唱的放猪歌真好听,教我一个!我就教她。山里回音也跟着唱。猪是忠实听众。它们越听越高兴,撒着欢儿跑。 路两边守着一溜石人石马,个个拉着脸儿,没工夫听我们唱歌。每个皇陵前都有一座龟驮碑,碑上刻满表扬皇上的字。我俩路过石碑,就仰起脸儿读碑文。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什么破字啊!当然,我比秀秀认得多,一得意就出了怪声。秀秀说别气我啊,我问你石碑这么重,怎么驮到王八身上的?我说,老吊吊的呗!秀秀笑得坐地上了,哈哈哈!我赶紧说,不对,那会儿还没老吊呢。秀秀说,头一个想起王八驮石碑的,是明成祖朱棣。他爸死了,他想立个碑。石碑又高又重驮不上去,朱棣急得睡不着。鲁班爷看他孝心好,就托梦给他,说王八不见碑。朱棣醒了就想,王八不见碑,这话啥意思?想了三天三夜,想明白了。他叫工匠先把王八用土埋起来,埋成一座大土山,再把石碑顺山坡往上拉,一直拉到顶,比准了立起来,又把土一点点儿挖走。土没了,石碑就落下来,正好骑在王八身上! 我叫起来,哎哟,你怎么知道的?秀秀说,听我爷说的。山里的故事多去了!我说,你再讲一个!她说,行!就这样,秀秀边走边讲,都快成我爷了。 不知走了多远,我俩累了,猪也累了。秀秀说,咱找个地方把猪圈起来,歇星儿吧!歇星儿就是歇歇,当地土话。当地管太阳叫老烟儿。秀秀带我来到定陵,这里好像被火烧过。我想起学过的课文,抢着说,是八国联军烧的!秀秀说不对!埋在这儿的皇上是朱翊钧和他老婆孝瑞。孝瑞干了不少坏事,老天爷要放火烧她,又怕烧着老百姓,就派神仙下来言语一声。神仙穿着破衣裳装成卖东西的。卖什么呀?木头筷子,野酸枣,京白梨,还有芝麻火烧。他进村就喊,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富人不稀罕,穷人没钱,喊了半天没生意。神仙渴了讨水喝。富人嫌他脏,穷人就舀水给他。谁给他舀水,他就给谁枣呀梨的,边给边说,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穷人听明白了,他叫大家快早离开,马上火烧!穷人全都离开了。后来天火烧下来,把定陵和坏心眼儿的富人都烧了! 我听着真新鲜,说秀秀我服你了! 秀秀带我绕着定陵围墙走。走着走着,看到墙上有个大洞。探头一看,哎哟,里面有的是草。我们很高兴,猪们更高兴。咔咔咔,抬嘴就吃,用不着再走了。我俩坐在洞外给猪当哨兵。我掏出了贴饼子,这是用玉米面做的。拿水把玉米面和好,挤成巴掌大,咔!往柴锅里一贴,滋滋滋,烙出糊嘎巴就能吃了。那会儿,我们知青就吃这个。队里给几袋玉米面,我们就学做贴饼子。把饼子当人喊,喊一个同学的名儿,咔!贴一个。把来插队的同学都当饼子贴进锅里了。为了照顾我们,队里派朱大妈来做饭。她特疼我,总爱摸我的脸说,这脸儿,滑溜得跟小孩儿屁股似的!知青的伙食是定量的,不能放开吃。朱大妈怕我放猪路上饿,每天都偷着多给我两个贴饼子。我有贴饼子,秀秀没有,就分给她一个。共产主义! 猪吃草,我俩吃贴饼子。比肉还香,比皇上还美。我问秀秀,孝瑞干了什么坏事啊,老天要烧她?秀秀讲起来,说有一回,朱翊钧微服私访,见镇上有恶霸欺负民女齐氏,就出手相救,结果被打伤了。齐氏冒死把他背回家,两人就好上了。郎中说得用人腰子当药才能治好伤,齐氏就让郎中取自己的腰子。朱翊钧连忙拦住。这时,皇宫八抬大轿来了,请皇上回城养伤。齐氏没想到心上人竟然是皇上,眼泪当时就掉下来,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宫。想不到朱翊钧说,你等着我,我要娶你当贵妃。孝瑞知道了心生嫉恨,动员宫里反对这门亲事。朱翊钧说我就是不当皇上也要娶她。后来,孝瑞下药毒死了齐氏,皇上抱着她哭了三天三夜,传旨以齐贵妃名义厚葬,说以后自己驾崩了,就把齐贵妃移来合葬。后来,皇上死了,孝瑞也死了,宫里还是把他跟孝瑞合葬了。唉—— 讲到这儿,秀秀长叹一声。 这一声长叹,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 因为,那实在不像一个十来岁孩子发出的。 一只灰喜鹊飞过来。它没有叫,无声地钻入树丛。一片被撞落的黄叶,鹅毛一样,轻轻地,轻轻地,飘下来,落在秀秀的头上。 我小声问,齐贵妃埋哪儿了?秀秀说,皇上死后,她的坟叫人给扒了,尸骨扔进荒山。每到清明,山里就有叫声,翊钧,翊钧!声音特别凄惨。那是齐贵妃在叫皇上…… 说到这里,秀秀的嗓音变了。她掉泪了。我也掉泪了。我真不该问。过了好半天,还是秀秀先出了声—— 以后我要是能碰见皇上这么好的人就好了! 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除了放猪,我每天还要清猪圈。这叫起圈。就是把猪屎堆一堆拉走。浇地,上肥。哪有雨鞋呀,光脚丫儿进去。踩在猪屎里,咔咔咔!抡大锹。脚臭得永远洗不干净。洗掉一层皮,闻闻,还臭!再有,就是给小猪打预防针。秀秀拽后腿,我拽前腿。小猪的叫声捅破天。 我爱上了养猪。跟它们说话,跟它们玩,跟它们比傻。我见过一张报,上面表扬一个养猪女模范,说她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题目是:身在猪圈,心向亚非拉。我乐了,养个猪就亚非拉,要是养个大象,地球上还放得下不?我没她伟大。我是:身在猪圈,心向猪猪。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大公猪追母猪,还咬它耳朵。我吓坏了,拿棍子就打。 朱大妈在屋子里见了叫起来,菊儿,你进来!我问干吗?她说公猪发情呢!我说什么叫发情呀?发情也不能咬人啊!朱大妈笑了,没咬人,咬猪!我说,那就是人,咬着我心疼! 我还是追着公猪打。好多农民围上来看热闹。那位爱唱的又唱了—— 哎呀嘿,猪圈里开运动会可是头一遭,大闺女追着公猪跑。两条腿咋跑得过四条腿,当心猪屎滑一跤,摔掉那个门牙哎,不好找,我的舅娘亲—— 看热闹的农民笑得抽筋儿,有人下巴都笑脱了。朱大妈看我犯傻,就出来拽,说菊儿你听我说,这是好事儿,它们要生孩子了!我叫起来,啊?咬耳朵就能生孩子?朱大妈急了,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再去看看! 我出去一看,哎哟,不得了! 后来,母猪真的生了五个孩子,又白又胖,跟动画片儿似的。 来自猪的教育,让我信服了朱大妈。她再看我时,笑眯眯的眼里也好像多了东西。 裕陵大队是山区,没好地。农民土里刨食太苦了。我这才懂了什么叫汗滴禾下土。上学时还问老师禾下土是什么土?想起来真傻。记得老师教了偶尔这个词,过几天我想不起是什么,以为是木耳。造句时就写,我放学回家,看见树上结了一个大偶尔。现在,来到农村,真的看到树上结了大木耳,打死也不会说是大偶尔了。桌上掉一粒米,都拈上来吃了。那是农民的汗! 山区种粮食难。好在,这里产柿子。柿子熟了的时候,漫山遍野,红叶子黄柿子,美得像做梦。要收柿子了,全队人都行动起来。我们也先不放猪了,跟着上山摘柿子。 怎么摘啊?男的上树,手里拿一根竿,竿上绑一个钩儿,咔!钩住一个柿子。女的在树下接,也是拿一根竿,竿上绑一布兜,对准被钩住的柿子,男的用手一拧竿,咔吧,柿子离了杈,掉进布兜里。女的顺下竿子掏出来放筐里。 得,一个柿子收获成功。圆圆的,黄黄的,金光灿烂,笑容满面。 你看吧,一到早上,社员们就出动了。谁也不落后。男的举着那么一个带钩儿的玩意,女的夹着那么一个带兜儿的玩意,走得特带劲。我和秀秀紧撵都撵不上。 到了山上,男的上树了,女的站在树下,支着脖子喊,红柿子!红柿子! 什么叫红柿子?就是长在树顶上的那个柿子。它照太阳最多,照红了,照亮了,照得自己在树上熟透了。那个红柿子,永远是我的。男社员爬到最高的树杈上,亲手把它摘下来递给我。因为熟透了,不能钩,一钩,叭叽!就流汤了。只能爬上去摘。再高也要爬。摘着了,爬下来,用手指头在熟柿子上捅一个洞,递给我—— 菊儿,你吃! 我急忙拿嘴接住,一嘬,滋溜!柿子汤灌满嗓子眼儿。 甜!真甜!一直甜到心里头。 朱大妈说,要搁早年间,这红柿子可轮不着你吃。我问,那轮着谁呀?朱大妈说,武则天呗!我叫起来,那不是女皇上吗? 可不是嘛!朱大妈笑了,早年间,武则天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天上的女神仙,专管地上的花草树木,跟公社绿化办主任一样。有一天,她往下一看,昌平这地界秃山薄土,冬天干冷,春天缺水,山里人苦得没法儿。她特心疼,就从天上撒下一把种子。种子落到地下长成了树。什么树?柿子树!柿子树不怕天寒地干土薄,到时候就挂果,滴哩嘟噜,个个赛蜜!山里人从此有了指望。后来,武则天下凡当了皇上,乡亲们为了报答她,每年收柿子了,就把树顶上的红柿子摘下来,送进宫贡给她吃! 哎哟,这故事太水灵了! 朱大妈刚讲完,又有人叫起来,菊儿,你吃! 又递我一个红柿子。我赶紧拿嘴接住,滋溜!又当了一回武则天。再给我,我就递给秀秀。秀秀说,你吃!我抹抹嘴说,我该干活了,不能当起皇上没够呀! 举起布兜扬起头,咔!接住一个。 筐里满了,脖子断了,脑袋也不是自己的了。 柿子丰收了,社员赶着马车拉到城里去卖。我们知青也跟着凑热闹,顺便回趟家。从昌平到城里得走一夜。车上的柿子拿苫布苫着,小山似的,我们就躺在柿子山上睡觉。一人穿件破棉袄,脖子往里一缩,两手往袖口一揣,一会儿就睡了。不管车颠。不管风凉。 太累了。太困了。 队里对知青很照顾,分给每人一堆柿子,留着慢慢吃。我没钱回家探亲,就提一筐柿子,站在马路中间等顺风车。一来车,伸手截住。司机问,干什么?我说,叔叔,我是知识青年,没钱,给您一筐柿子,带我进城吧!得,司机收下柿子拉我进城。也有不要柿子的,看我可怜,白拉进城。当然,也有不停车的,呜!一加油开过去。真狠,小心掉沟里! 那会儿,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不知道苦,不知道愁。兜里什么也没有,但是很快乐。上山送粪,去山里烧石灰,我都干过。不过那都是兼职,主业还是放猪。 有一天,又去放猪。秀秀没来,我到处找。朱大妈拦住我说,别找了,她家带她去相亲了。我叫起来,啊?她才多大啊,才十六!朱大妈叹口气,人家才给了五十块,她爸就同意了,死活拽着走。走出多老远,我还听见她哭。听说那男的大她十几岁,是个独眼儿,腿还瘸。 啊?怎么会这样啊!想起秀秀说,以后她要是能碰见皇上这么好的人就好了,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好像被拽走的是我。 朱大妈也跟着哭起来。哭了一阵,抹抹泪,给我装了两个贴饼子,菊儿,放猪去吧! 我赶着猪,上路了。两脚迈不开。泪水止不住。忽然,听见秀秀喊,菊儿姐! 我抬头一看,她就在前边呢。哎,哎,我赶紧答应。 你教我唱放猪歌吧! 好!好! 可是,我刚要唱,她又没了。 放猪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路过王八驮石碑,我不敢停。 路过定陵红墙,我更不敢停。 过了几天,传来坏消息,秀秀喝农药没了…… 一年后,公社调我去当广播员。 队长舍不得我走,说我人好,猪也养得好。朱大妈更舍不得,一个劲儿哭。 你想啊,一闲下来,大妈就说,菊儿,给咱跳个舞!我就跳个舞。菊儿,给咱唱个歌儿!我就唱个歌儿。我是大妈的开心果。别说大妈了,队上的农民个个喜欢我。都对我好。这家熬个高粱粥,那家熬个玉米粥,稠稠的,热热的,都给我端来。我喝得那叫一个胖!原来不到八十斤,现在,上称猪的秤一称,哎哟,一百三,该宰了! 那个爱唱的农民又唱了—— 哎呀嘿,石板上栽葱扎不下根儿,隔玻璃亲嘴急死个人,听说你要走消息可当真,想坏了父老乡亲还有那一窝小猪儿,我的舅娘亲—— 他还没唱完,我就哭了。我流着泪告别了裕陵大队的乡亲们。 从把他们看成野人,到离不开他们! 长篇小说《花自飘零》李迪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