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种中心主义 德里达指责拼音文字是人种中心的证据有两条,尽管它们来自不同的学者:一条是黑格尔和雅柯布森讲的几乎相同的语录:“拼音文字自在自为地最具智慧。”(黑格尔《哲学全书》)[39] “所有文字史学家都提到了这一点:他们同时想到了拼音文字的缺陷,而这种文字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最简便、“最具智慧”的文字。(雅柯布森《普通语言学论文集》)”[40] 尽管只说“拼音文字最简便、最具智慧”,显然,好像正题暗含了一个反命题,“非拼音文字就不简便,不智慧”就可以反推出来。 二是卢梭的语录:“这三种书写方式与人类据此组成民族的三种不同状态完全对应。描画物体适合于野蛮民族;使用字句式的符号适合于原始民族;使用字母适合于文明民族。”(卢梭《语言起源论》)[41] “卢梭常常(在第四章和第九章)让它有意地、严格而系统地发挥作用:三种社会状态、三种语言、三种文字(野蛮/原始/文明;猎人/牧民/农民;象形字/表意-表音文字/分解的表音字)。”[42] 我的态度是:1)坚决反对把民族和人种分为优劣等级的人种中心论,反对文化歧视。2)尽管我是一个中国人,使用的是汉语和汉字,但是我作为一个人文科学工作者,面对文化歧视的言论也必须保持客观立场,冷静地从语言发展角度来看语言问题,不要让情绪干扰正常的学术研究。 人种中心是从拼音文字优越感得来,我们已经说过,拼音并不属于西方,因此这种优越感并不属于白种人的优越感。卢梭的分期有些过时了,因为中国早就是一个农民的国家,可在当代属于第三世界,即发展中国家,说白了,是较落后的国家。但就其分期来说,是基本正确的,如果他是指表音文字的发展过程的话。 如果说到语言与文字中的政治色彩,恐怕要说语音与语形的关系了。 (1)口语与书面语的分离 热奈特说:“文字在中国,从来没有达到对语言的一种语音分析,从来就不是言语的一种或者忠实或者不那么忠实地转达,这就是为什么书写符号,某种同样是独一无二的现实的象征,一直保持着它的居先地位。没有理由相信在古代中国,言语不具有同文字相仿的功能,很可能它的力量是部分为文字所遮蔽了。”[43] 显然,热奈特并不懂中文,也属于一种“汉语偏见”。因为在汉朝(《说文解字》)已经有标字语音指示,到宋代有36辅音音节字母,1956年汉语拼音的程度已经完成对所有音素的标志。而且口语与书面语已经同步了。尽管汉字的创作方式是古朴了些,原始了些,保守了些,汉语确实对自身的认识,包括拼音系统和语法,是比较晚的,这反映了思维方式上的抽象能力、系统理论性的欠缺,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用汉语表达思想。因为文字符号是思维的表达方式,野蛮与文明不仅在文字系统完善程度,而在思维方式和思维成果。有谁能够否认中国今天的现代化进程,又有谁能够否认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呢? 德里达对于汉语的研究比热奈特好不了多少。不然的话,他可以举出更有力的证据,从书面语对口语的霸权来说明文字对语言的影响。 书写与口语的分离,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很长的时期,那就是文言文时期。由于书写器──笔和竹简的限制、写作能力和知识水平的限制,汉语的书面语,即文言文成为宫廷语言,成为官话。不管口语如何表达,书面语必须用文言文。早期文言文对口语的影响很大,学者、为官者都要讲文言,律诗也是以文言为基础的。写与说是不一样的,用词不一样,文法也不一样。比如,文言文一直没有显现的时态关系标志,但是在口语中时态关系是存在的。文言文不是对语言记录,而是将日常话语翻译成书面语。书写与口语不一致,这是一个很痛苦的时期。但口语是语言最积极,最活跃的创造力的发源地,后来口语进入书面语,成为白话文,而最终文言文被淘汰,使用了与口语同步的书面形式。拼音文字是不存在口语与书面语的这种差别的,尽管有用词的差别。口语代表大众文化,而书面语代表官方文化。实际上是书写对于口语的压迫,或者说掌握文化的人对于没有文化人的压迫。文字的异化,文字成为一种技术,成为文化的标志,文字书写的是法律,是命令,书写是口语的异化。直接成为统治者的工具,可以由文字实行对文化的统治和垄断。这就是柏拉图所讲的药的故事和莱维-斯特劳斯所讲的在原始部落酋长那里发生的故事的本质。无论是卢梭还是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都是正确的。 德里达还忽略了一个现象──文字本身也有等级划分:古埃及的圣书字有碑铭体和人民体之分,这不仅说明社会的等级关系对文字语言的影响,还说明使用目的(刻在碑文上长久保存)和书写方便(手写)的客观要求也迫使文字(语形)作相应的改变。欧洲语言也有宫廷语言和平民的话语。德里达无视等级,也就会无视这些现象。 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差异,以及社会的等级都是巴赫金提出来的,奇怪的是,德里达吸收了官方与民间文化差异的思想,却忽略了文字中的“等级”。等级是差异的一种。 (2)口语与书面语各自有其发展的势力范围 但是从语言发展史和文字发展史来看,文化是随着经济的发展而传播的,谁的经济强大,谁的文化传播的就远。语言文字所标志的文化的影响,是由国力所决定的。在历史上就有两河流域的文化传播,古希腊文化的传播,印度文化的传播和中国的文化的传播。由此形成了相应的文字发展的语言体系,即所谓的印欧语系,汉藏语系等等。日不落帝国当时在世界各地都有殖民地,也是由于它的经济发达。英语遍布了世界五大洲。这是一个普遍的历史现象,不是说今天有欧洲中心才出现的现象。西方中心是最近几个世纪才渐渐兴起来的。也就是说,从文化圈的角度来讲,在几千年的过程中,主要的是东方文化圈,比如说印度文化圈,汉字文化圈,而西方文化圈则是最近几百年的事。 口语和书面语,或者说语音与语形,即字形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口语的相互影响表现为语系:印欧语系,汉藏语系等;字形的影响表现为文字圈:不但西方有拉丁字母和斯拉夫字母的不同文字圈,东方也有印度文字圈和汉语文字圈。如果说能够反映人种中心意识的话,应该说是文字中所反映的文化圈的现象要比语言的语系影响更大,语音是看不见的,而文字是看得见的,语音是无法强行推行的,推行也往往不成功,而文字是可以强行推行的。 印度的梵语是一个很有趣,很典型的例子,可以说明语音与字形有不同的势力范围。从语音上讲,它属于印欧语系。为什么印度语言,一个东方国家的语言与欧洲语言成为一体?它们语音近似,语法近似。这个问题现在很难准确回答,只能是推测。 印度作为欧洲与西亚文化交流的一个要道,它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的。也就是说,两河流域文化一直与印度文化交融,也与希腊文化交融,中亚的雅利安人向西扩展到伊朗(西亚),向东入侵印度,反过来,印度也影响中亚,也影响希腊,比如说,我们现在知道全球通用的阿拉伯数字实际上是印度的数字;《一千零一夜》最早模型之一是印度的《五卷书》里面的相似故事;印欧语的最早文献是印度的《吠陀》。而且从语言的格的变化可以看出文字的古老与变异,因为越古老的文字格越多。梵语有八个格(体、业、具、为、从、属、依、呼)、古希腊语一般为五个格(名、属、与、对、呼),严格说有七个格(与格中的现象、间接宾语),这是很古老的语法现象,不是专门研究的人已经不知道了、拉丁语六个格(主格、呼格、对格、生格、与格、造格)、俄语六个格(主格、属格、与格、补格[宾格]、工具格、处所格),俄语是根据古希腊语创造的、德语四个格(主格、属格、给格、宾格)。语音的变化是元音后出现,梵文无元音字母,而古希腊文中的元音字母是世界的首例,所以判定,印度的文字非常古老。印度语言对欧洲语言,首先是对古希腊语产生影响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它的文字,即字形却属于亚洲,随着梵语和佛教的传播,印度文字在南亚形成了印度文化圈,在没有文字的国家成为造字的先例,或者造字的工具,印度文字成为其他国家文字的组成部分,即借助于梵文字形来描述自己语言,从而形成自己的文字。 汉文化也有汉语文字圈。当时的朝鲜、日本、越南等等中国周边的小国,都使用汉字来标明他们国家的文字,但是汉语、日语、朝鲜语不属于同一语系。 另外有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是越南语。越南在历史上北方属于汉字文化圈,南方则属于印度文化圈。印度在越南的字叫做“占城字母”。汉字在公元前40年左右就传入越南,越南人把汉字称作儒字(字儒),即儒家的文字。大约在越南陈朝(1225~1400年)的时候,越南人根据汉语制作了一套表述越南语言的文字系统,被称作“喃字”。但是喃字的系统过于复杂,还是没有流行起来。1884年法国占领越南后,在越南强行推行法语,但是一些西班牙船长传教士用拉丁语记录越南语的语音,以便于传教,结果这种方式却流行了起来,在1945年越南独立以后,并以这种方式规定位“国语字”。1975年南北统一,因为定名为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统一使用国语字。这种用拉丁字母记录的越南语,是北方京语,即属于汉藏语系的壮侗语族。 如果说用拉丁字母标志越南语,就是西方文化中心,那么用汉字来标志越南文字就是东方中心,或者说北方是汉文化中心,南方是印度文化中心?将心比心,对于越南人来说,它更害怕成为中国的附庸,因为它离中国太近了,历史上又不断的有节度使,它的文化受中国的影响太多了,所以在把法国殖民者赶跑了以后,越南宁肯要西方的文化中心,而且西方的文字确实简单。因此,究竟使用什么样的文字,是该国人民自己的选择。日本人开始使用的是中国的偏旁部首,而现在正在创造第四套体系,试图也以拉丁字母描述日本语。简便和交流是采用文字方式重要的参考系数。 所以,真正能够体现文化的种族意识的,恰恰不是语音,而是文字。如北方的喃字,它其实无论从语音还是从字形上都受汉藏语系影响,但是很快字形改变,但是语音却是没有被改变。废除了儒字,而采用拉丁字母,越南语还是越南语,仍然属于壮侗语族。 我从莱维-斯特劳斯和其他人类学家如,列维-布留尔、弗雷泽等学者的著作中受到启发最大的就是对思维的分类,他们对于原始思维的深刻分析,使我从原始思维的种种现象与文学现象进行对比中发现,文学的许多现象来自于原始思维。因此文学是原始思维的保留地。应该说,莱维-斯特劳斯等文化人类学家对我的教益更多一些。 文化人类学≠人种中心,两者不同构。文化人类学研究并非是人种中心,即把人的思维方式分成野蛮和文明的不同程度,这是对人类思维状态的一种有理分类,而并不是种族歧视。莱维-斯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忧郁的热带》对于了解人类思维发展过程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可惜没有读过卢梭的《语言起源论》原著,不敢妄加评论。 语音中心≠人种中心,两者不同构。承认语音中心,甚至承认拼音文字的最简便、最具智慧,不等于承认由此判定人种的优劣。前面的例子已经可以证明,无论是语言神授说,还是由他国文字来描述本国的语音状态形成自己的文字体系拼音文字体系,都是人心理状态发展的结果,标明的人思维状态的发展程度,并不是以某一个人种为中心,而是本国人民自己的选择。同样,文字的发展也像所有生物、动物的进化,像思维的演化一样,是有发展阶段,有各个发展阶段的不同特征的,我们可以根据这些特征,来判定这个事物的现在所处的发展阶段。不能因为坚持语音中心的观点,而被扣上人种中心的帽子。 其次,语音与语形要素是相辅相成的。 口语与书面语的关系,即一种语言的两种表达形式可以作为最好的例证。 语音与文字是不同的符号方式,不是对立的,是对位的。它们是分离的,又是契合的。它们之分离,是不同的符号系统造成的,如果说与文字是语音的另一个系统,因此而与它对位,那么录音也是语言的另一个系统,还有录像,除了把人的语言录下来以外,还记录了人的行为。 尽管文字与语音分离,却由于它们的契合,不会改变语义。改变语义的情况只有通过现代技术手段:录音、配音才可以达到。如配音,配音可以使语音与说者,语音与人的主体分离,甚至语音与动作的分离。一部电影画面可以任意配换一席话语,会造成不同语境、改换语义。话语哪怕文字相同,说话的风格不同,不同方言、不同情绪,也会造成风格不同,效果不同,而改变了原来的语义。字幕与原来的语音的分离就更容易了。 配音不但是对位的,而且很容易造成对立,文字与语音的对立,只在反讽的语音中才能实现。 它们又是契合的,如同各种不同的符号可以相互转换。 语音与文字、色彩、型体、音符等方式一起作为人类的交际符号,它的用处最广,最多,几乎是每时每刻,可是与文字两者相辅相成。读有读的好处,写有写的妙处,读可以听出押韵,听出言外之意,写自然可以看到形态不同的转义和暗指。语音早于文字出现很多年,文字的出现规范了语法,促进了语言的规范性、系统性。文字是语言的高级阶段,没有文字,就无法记录历史。无文字记载的叫“史前史”。 德里达不是推崇汉字吗?但可惜他对汉字知之甚少,他不知道汉字不但有多义字,更有多音字,同音字。因此无法发现语音的奥妙,我们看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对联, 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 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如果光看文字,几乎同形异义字异音字占了一大半,只有读出来,才可能知道它的语义。如果德里达完全否定了语音的效果,那他就否认了诗歌,诗歌就是在语音上创造的美文。 如果认为语言是神创就奉为神圣,奉为语言中心、语音中心的话,那么汉语的文字一直被认为是神创的,也奉为神圣,“苍颉造字”就是将人创文字神化了,连写过字的纸都是神圣的。既然索绪尔已经破了逻各斯(神言)中心论,继承了赫德尔开始的人创语言的科学论说,西方语言学已经完成了对语言产生原理的探索。人以语言的语音为根本,这是语言学的规律,无论是表意文字和表意文字概没能外,因为语言早于文字,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文字时间时代。而且即使是在现代,只会语言,而不会书写的人永远大于会书写的人,其中包括儿童文盲和成人文盲。 汉语的拼音化不存在“追求作为当时流行的西方语言中心论”的问题,汉语对自身认识只有到了拼音化方案公布、使用之后,才算最后完成。也就是说中国人最终认识汉语的拼音规则,这是汉语学的一个伟大成就。 至于说把“祖先对汉字的审美智慧改革掉了”[44],也不能成立,因为从秦始皇时代隶变以后,形象字已经完全被改掉了,也就是说真正从图画转到了表意的符号。在建国以后的对于文字的简化,是在隶书简化的基础上进行的,如果说改掉了最初的象形的形象,就算是对祖先的不敬,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回到甲骨文的时代呢?人的认识是在不断发展的,文字本身有一个进化过程,阻碍这种进化,诅咒这种进化都是不明智的。至于说书写的乐趣完全可以在书法中去体现,去延续,可是语言毕竟有它自己的用途,那就是交际,如果阻碍了这种交际,滞缓或滞后这种交际都使汉字这种工具失去自己的意义, 如果看看世界文字发展史,就会看到,西方的拼音文字来自东方,或者说西方文字的最初阶段,即象形文字阶段是在东方,四大古文字,象形文字没有一个是西方的产物,埃及、两河流域、印度和中国,都是东方文化。但是西方的拼音文字确实先进,其中之一就是他在借用东方文字的过程中和后者说在当初的时候,他必须认识自己的语言,然后根据外来的字母来标自己语言的语音,这样就迫使希腊人在当初接受东方语言的时候更加仔细的研究语言的语法,因此使语法完善了起来。并且逐渐地简化。而且更早地完成了对于语音的认识。 从不同语言的角度说,两种语言文字方式都有不全面的缺陷:表音文字不能区分同音异义,表意文字不能表达同音、同形异义,文字很难像录音机一样表达语调。但是这恐怕是在文字单词状态下的情况,只要文字单词进入话语,无论是同音异义词还是同形异义词都没能阻碍人类通过语言、文字的交流。而且文学正是利用这些语言文字的音、形特点来做文字游戏的。尽管语音是发展在文字之前,是唯一产生在人类认知语言知识(语法)之前、在理论之前的人造事物,但是文字也有它的优势:在重大事件中,在法律面前空口无凭是不行的,白纸黑字才行之有效,才说了算。 面对未来,表音与表意、口语与书面语、语音与语形仍然会携手同行。电脑的文字输入方式有三大类:键盘输入、手写输入和用麦克风录入。前两者是从文字入手,手写输入利用模糊技术处理字形;后者通过朗读录入语音──通过语音识别语形。汉语文字的键盘输入又分两种:一种是纯字形分解,如五笔字型分解字形的输入方式;另一种是按拼音寻找字形输入。“智能狂拼”这种软件已经从字形与语音联合考虑,使汉语文字已经能够达到整句输入的水平,不需要每一个字或一个词都要在一大堆同音词中找你需要的字,电脑可以根据语音形成的语义自行寻找字形,也就是说,这种输入的程序比拼音文字复杂多少倍,它所标志的掌握语言规律的程度也就高多少倍。您在阅读的这篇小文就是用 IBM 的 ViaVoice 语音板和“智能狂拼”两种方式录入的。 语音与字形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一者必定携带另一者。无论语音还是字形都是平等的,无论是表音文字还是表意文字都是表意手段,它们话语目的一致,作用趋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发展过程的时间不同,没有本质的不同。人类会利用它们不同的特点使其继续为表述和交流服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