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国先秦文献中,最早朦胧表示感物观念的,当是一般认为产生年代不晚于西周初年的《易经》。《易经》六十四别卦的第三十一卦名为《咸》,“咸”,训为“感”,感即感应,表述阴阳、刚柔相感。由于这个卦的卦象把象征山和少男即阳刚之意的符号部分放在下边,而把象征泽和少女的部分放在上边,表示“柔上而刚下”观念,内涵着“二气感应以相与”、阴阳位置可以发生变化的思想。《易经》把凡是阴阳二气可以相交、相感的卦都视为吉卦,如《泰》卦,凡是阴阳二气背道而驰不能相交、相感的卦视为凶卦或不好的卦,典型者如《否》卦。这些卦象是对自然现象和实际生活现象的总结和感悟,说明当时人们已经有了感物的意识。产生于战国年代解释《易经》的《易传·系词》云:“天地姻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意谓世间一切事物,天地如人,人如万物,都是在阴阳相感、“刚柔相摩”中产生的。同为战国时代人所作、解释卦象的《彖传》说得更明确一些:“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从天地万物的感应,联想到人与人的感应,圣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心灵沟通,又从人与人的相感,从圣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心灵沟通,联想到万物亦有情;天地万物各种情状,都是物与物,人与人,人与物,相互感应的结果。 最早明确提出感物说的是《礼记·乐记》。《礼记》虽汇编成书于汉代,但其中多有先秦儒家的言论。据南朝沈约说,《乐记》系取自孔子后学公孙尼子之说。《乐本》篇说: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乐记》实际谈到了人与物的互动,人感于物而动,表现为音乐,音乐抒发人的内心感情;物对于情感有强烈的感发作用: 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感物说到魏晋时期趋于成熟。刘勰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又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物色》)锺嵘也说:“气之感物,物之动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序》)但从《乐记》到刘勰和锺嵘的感物说,似乎都是谈文学艺术的,也一直被理解为文论思想。笔者以为,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联系到《易经》和《易传》的感物思想,我们也可以把感物说理解为哲学思想,或者用它来概括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的基本性质。我在拙著《中西比较诗学新探》(将出)中曾经这样说:“感物说是中国诗学的机枢,总摄中国古代各种诗学观。感物说其实也是中国哲学的机枢,老庄、孔子和《易经》也许没有直接使用过“感物”一词,这一问题有待于我们仔细重读他们的文本,但道家思想、儒家思想和易学都建立在感物说的基础之上,感物说统摄儒、道、易。老庄在长期感物的基础上,才总结出道家的基本思想。“道可道,非常道。”“道”虽然很神秘,很难用语言表述清楚,但概言之,即是宇宙起源和诞生之途,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演变的根本规律。《易》只有在感物中才能体验到宇宙万物生生不息不断运动变化的真谛。《乾文言》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段话不啻易学对人类认识活动和理解活动之高级形态的描述,即人的认识来自对自己、对天地、对日月、对四季和对鬼神的感受和体验。孔子也是在感悟自然感悟社会变化的基础上,才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学说牢牢地建立在社会现实的基础之上。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感物和体悟世界的一个著名案例。他对河中湍流逝去之速度的感叹其实也是对宇宙变化之基本力量的体认和感叹。《孟子·尽心上》说:“万物皆备于我。”这等于说,我的思想深深感受到了宇宙万物,而且这种感受使我上升到了与万物合一的境界。如上所述,与万物合一是中国人感受世界的基本特征,也是中国感物说的重要内容。庄周梦蝶已是世界解读中国哲学真谛的著名典故。由于有这些传统思想的发展过程,王阳明才有可能谈论圣人之博学在于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墨子和法家的思想又何尝不是建立在感物说的基础上呢?墨子的非攻和兼爱思想,法家以法治国的思想,都是立足于现实世界的根基之上的。感物说与造物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中西诗学的所有重大差异几乎都可以归结到这两种宇宙观的根本差异上面。概言之,中国文论的哲学基础和中国哲学的理论基础折射着朴素的辩证唯物论,而西方诗学的哲学基础和西方哲学的理论基础是率性的先验形而上学。” 完成上述文字之后,笔者又重读了《道德经》和《论语》,翻阅了《墨子》、《庄子》等先秦典籍。诚然,老子、孔子、墨子、庄子等先秦哲人确实没有直接使用过感物说一词,但他们的思想确是在感物的基础上形成的。即以老庄之学为例。老子的《道德经》论道论德,充满了智慧,其每篇文字都是在长期广泛感物的基础上经过深刻感悟而形成的。即令论述宇宙基本规律的两段文字亦如此。这两段文字一段如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另一段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以至于我们很难、亦无必要举其中的具体论述论证之。庄子的“通天下一气耳”与老子的“有物混成”相通,亦被后来的科学思想相印证。他的自然哲学、人生哲学、反映当时政治环境经济现象和社会生活的社会思想、他对当时社会的批判、他的思想的认识结构等,无不体现着长期感物加感悟的结果。 笔者当时和现在一再强调感物说的重要性,意在把它与西方的造物说(和理念说)相对立。这是中西古典诗学和哲学思想的根本区别。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中,没有一个先于宇宙万物而存在的造物神或绝对理念。杨润根先生《发现老子》的一大失误,在于一再用柏拉图和黑格尔的先验形而上学的绝对理念(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绝对逻辑”)解释老子的“道”,用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的形式概念诠释“无”,认为“无具有赋予天地万物以形式的意思”,“无… …是万物的模本,万物的形式”,用“上帝在安排”的思想解释“无为”。[i]笔者以为,把道理解为“宇宙起源和诞生之途及其(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演变的根本规律”比较合适,道不是先于宇宙而存在的某种实体或绝对理念。规律是在发展演变中逐步形成的,不是先天存在的,不是宇宙的发展演变去“符合”先天之律,且规律本身也在发展变化。“无”即虚空,即宇宙场,它不是一种赋予天地万物以形式的根本的绝对模本。这样理解,老庄的道家思想就通了,也与后来被科学逐渐论证的思想相吻合。中国后来的心学才与笛卡儿的主观先验形而上学思想一定程度上相通。 [i] .杨润根:《发现老子》,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例如第6、64、78、89、212-3、17等页。 作者:社科院外文所史忠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