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胡塞尔谈论身体的重要性似乎有点“不得已而为之”,他追寻纯粹意识,但绕不过身体的功能这一问题,他确实一定程度上发现了“身体间性”。后期胡塞尔的交互主体的还原概念,其实质是向“心理学纯粹交互主体的还原”。他在《笛卡儿的沉思》中也试图揭示“交互主体性的先验存在领域”,所以在他的思想中,意识是占主导地位的。梅洛-彭迪的感知现象学思想确实可以与中国古代的感物说思想相比较。他后期的间接本体论思想也可与道家的宇宙观相比较。 首先是梅洛-彭迪的身心统一和同一说。从《行为的结构》和《感知现象学》的某个时候起,在梅洛-彭迪的词典里,“身体”一词包括意识,“意识”一词也必然连带着身体。中国古代哲人不像西方二元论哲学那样把“身”与“心”视为两种各自绝对独立的实体,一般情况下都视为一体。《老子》第七章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第十三章说:“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这里的“身”皆指身心一体的自我,第二首里兼有身份之意。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无割”中的“官”字,本指人的五官功能及其活动,这里借喻为人类的认识与思维活动,可见也是用其身心一体的意思。“官长”即人类认识和思维活动的指导者。 庄子的人学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体系,从他对人生困境、对理想人格“至人”、“神人”、“德人”、“圣人”、“真人”等的特点的描述,对人生修养方向的描绘中,皆可看出,他或者把身心看为一体,或者把身心放在同等地位,即精神与身体是一起升华的。下面是他对理想人格的几处描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洹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 古之真人... ...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大宗师》) 圣人... ...入于不死不生。(《大宗师》) 人生修养则要达到“坐忘”的精神状态: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 儿子动不知所为,形不知所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庚桑楚》) 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在宥》) 这里的“大通”、“涬溟”是对那种整体性的自然实在的描述,而这种实在性的概念表述则是“道”。这类描述很多。 身体与意识的关系在中国哲学中反映为形与神的关系。《管子·内业》篇认为“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形体与精神可离为二,又可合而为一。后期墨家有“生,刑(形)与知处也”。[i]是说形体与知识相融合而有生命。这里的知识主要是精神现象。真正明确提出形神这对范畴的似乎是荀子。他说: 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ii] 强调精神对形体的依赖关系,克服了从《管子》到后期墨家以精神和形体为二元的倾向。《淮南子》基于“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iii]认为两者的关系是: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iv] 生命的形、气、神三要素有一定的内在次序,三者之间,“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这是因为“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v]但《淮南子》论述神制形更多地从实用出发,含有以精神理智制约形体的纵情享乐,精神理智若不制约,就会伤害形体健康。“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燃)而清逾亟,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淮南子》首先以烛火喻形神,未能摆脱形神二元的影响。 司马迁扩展了形神范畴,把它与生死问题相联系。司马迁说: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做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vi] 司马迁是以形神离合论生死的,给“神不灭”论留下了可资利用的思想资料。东汉初年的桓谭对汉代的神仙方术迷信给予抨击,否定了神可离形而存在、精神决定形体的思想。他继承了《淮南子》的烛火之喻: 精神居形体,犹火之然(燃)烛矣。如善扶持,随火而侧之,可毋灭而竟烛。烛无,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又不能后然(燃)其灺。灺犹人之耆老,齿堕发白,肌肉枯蜡,而精神弗为之能润泽内外周遍,则气索而死,如火烛之俱尽矣。[vii] 只有点燃蜡烛才有烛火,精神离不开形体,烛火依赖蜡烛。人老形体枯槁,精神并不能润泽枯槁了的形体内外,使之不衰老,犹如不能用火使蜡烛的灰烬复燃一样,人死气绝而死,形神俱灭,火烛俱尽。 范缜总结前人成果,提出了“形神相即”、“形质神用”等命题。《神灭论》云: 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viii] 形神不相分离,两者“不得相异”或“形神不二”,而是“名殊而体一”。形是神的基础,离开形体无独立不灭的精神;“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质”乃本质,“用”即功用,功用依附于本质。范缜用质与用的范畴,刃与利的比喻,把形神范畴提高到本体范畴来认识,他还提到人的感觉思维要以不同的生理器官作为物质基础。我们这里不再展开。总之,梅洛-彭迪的身心统一和同一说与老庄、荀子至范缜一线的中国思想是相通的。 梅洛-彭迪“人与世界一体”的思想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有着更充分的表达。老子“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庄子著名的“齐物论”思想,即表达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同样思想。当然两位哲学家的表述各有特点,庄子更强调人的自由,梅洛-彭迪的“意义投资”、身体对世界和物体之潜在知识先于任何关于世界的科学、身体与世界的“同谋关系”、身体表达和“外达”存在的能力等命题,则有着鲜明的现代特色。中国古代文论是通过诗、音乐和歌舞的起源来谈论人对大自然的表达问题的。 笔者以为,梅洛-彭迪的“世界的意向性”和“存在的意向性”概念与老庄“道”的概念相通。“世界的意向性”或“存在的意向性”不是意识主体的意向性,也不是某种绝对理念、先验意识的意向性,而是世界或大写的存在的发展演变方向。“道”中就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他的“本体源”概念可以理解为“道”的另一维度,即宇宙的起源和诞生之途。梅洛-彭迪把自己的“世界的肉身”概念比作大写的“存在的原型”,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老庄心目中的生气勃勃的宇宙的原初状态。梅洛-彭迪在“世界的肉身”下所使用的“交错”概念与庄子的“物化”之境,与庄周梦蝶所表达的物我交错、物我两忘的审美趣味亦很接近。 最后我想说的是,感知现象学和感物说都重视现实世界,都重视从现实和实践出发去认识世界。中国古代的感物说加《易经》的发展变化的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相通。梅洛-彭迪的感知现象学和本体论思想与后者也不矛盾。[ix]它们的区别是时代的区别,论述视角、论述内容和侧重点的区别,论述动机和目的的区别,服务对象以及在历史上所产生的作用的区别。 参考文献: L. Kelkel, Arion, Le Legs de la phénoménologie, réception, appropriation, Métamorphose, Paris, Editions Kimé, 2002. Merleau-Ponty, Maurice, La Structure du comportement, Paris, PUF, première édition 1942, 8e édition, 1977. La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aris, Gallimard, 1945. Sens et non-sens, Paris, Gallimard, 1996.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Paris, Gallimard, 1964. Merleau-Ponty à la Sorbonne, résumé de cours, 1949-1952, Paris, éditions Cynara, 1988. L’Oeil et l’Esprit, Paris, Gallimard, 1964. Desanti, Jean Toussaint, Introduction à la phénoménologie, Gallimard, 1976. Tréguier, Jean-Marie, Le Corps selon la chair, phénoménologie et ontologie chez Merleau-Ponty, Editions Kimé, 1996.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杨大春:《感性的诗学:梅洛-庞蒂与法国哲学主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梅洛-庞蒂》,台北,生智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 郑金川:《梅洛-庞蒂的美学》,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 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笛卡儿的沉思》,张宪译,蔡坤鸿校,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 《胡塞尔选集》,上、下,倪梁康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 笛卡儿:《笛卡儿思辩哲学》,尚新建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陈良运:《中国诗学体系论》,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下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杨润根:《发现老子》,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发现论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曹础基:《庄子浅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0。 崔大华:《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张少康、卢永璘选编:《先秦两汉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i] .《经上》第四十,《墨子间诂》卷十。本节关于形神问题的资料参阅了张立文著《中国哲学逻辑结构论》,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ii] .《天论》第十七,《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71页。 [iii] .《精神训》,《淮南子》卷七。 [iv] .《原道训》,《淮南子》卷一。 [v] .同上。 [vi] .《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三O。 [vii] .《祛蔽》第八,《新论》卷中,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第31页。 [viii] .《梁书》卷四十八。 [ix] .《感知现象学》第五章末尾有一个长注,梅洛-彭迪表达了他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他的解释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 作者:社科院外文所史忠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