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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先生遗稿》(影印) 陈独秀著 方继孝校订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 本书收录了陈独秀先生所著《甲戌随笔》等若干篇文字学论著，都为首次公之于众。著名学者任继愈为本书题签，国内陈独秀研究专家任建树为本书作序。 陈独秀遗稿《甲戌随笔》、《以右旁之声分部计划》等影印出版，这对于研究陈独秀无疑是一件大喜事，也是学术界的一件幸事。 我从何之瑜编的《独秀丛著总目》里知道《甲戌随笔》(共三卷)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也知道它是一部关于音韵学、文字学的著作，可只知其名，不见其物。因为在陈独秀生前或死后半个多世纪里都没有出版过，也没听说有人谈起过这部手稿的下落，我以为它早已湮灭失传了。现在忽然得知《甲戌随笔》及《以右旁之声分部计划》等手稿为近代文人手迹鉴藏家方继孝先生所珍藏，且完好无缺，并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不惜花费巨资，予以影印出版发行，供大家鉴赏、学习与研究，这是每一位关心陈独秀研究的人都会感到十分高兴的，我也由此想起了陈独秀研究、著述文字学、音韵学的一些事，记在下面，供研究者参考。 陈独秀是近代中国著名的革命家，是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还有人知道他亦是诗人、书法家，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亦是著名的文字学家、音韵学家。他花在这方面的时间和精力之多，仅次于他从事革命运动。他干革命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压迫，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与解放；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争取人民大众的自由与个性解放，这是他一生的主要的业绩。研究文字学与音韵学是他的副业，而且常在革命的退潮期，或他的人身自由受到极大限制时，才做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但也并非躲在象牙塔里，纯从个人兴趣出发，以消磨时光，求得精神上寄托。他泼墨挥毫、赋诗酬唱是为了抒发他的革命情怀，或是答谢友人，以资砥砺。研究文字学、音韵学是为了普及教育提高国民素质，都是直接间接为革命事业服务的。晚年在他的文字学代表作《小学识字教本〈自叙〉》里说: 昔之塾师课童，授读而不释义，盲诵如习符咒，学童苦之。今之学校诵出释义矣，而识字仍如习符咒，且盲记漫无统纪之符咒至二三千字，其戕贼学童之脑力为何如耶！即中学初级生记字之繁难累及学习国文多耗日力，其他科目，咸受其损，此中小学习国文识国字之法急待改良，不可一日缓矣。本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以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字之基本形义，熟此五百数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结合而孳乳者也。 当《小学识字教本》写成上篇时，他致信台静农: 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是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部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而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 陈独秀将研究文字学直接同《新青年》倡导的科学民主启蒙相联系，正是有这样明确而又远大的目的，他才在失去人身自由的十分恶劣的环境中，默默无闻、呕心沥血、乐而不疲地工作着。 陈独秀的第一篇文字学作品《说文引申义考》发表在1910年《国粹学报》第68、69期。这时他在杭州陆军小学任史地教师，与刘三、沈尹默、马一浮等友人过从甚密。据马一浮说他总要每天写几张《说文》上的篆字，还研究甲骨文，“非常重视”《铁云藏龟》一书。这部书的作者刘鹗，字铁云，是我国第一代甲骨文专家。他从自己所藏5000余片甲骨中选印了1000件，编成第一部甲骨文书。陈独秀从马一浮处借得此书，粗读、精读，爱不释手。因此马一浮将此书赠送与他。 陈独秀的第一部文字学著作《字义类例》作于1913年冬(1925年12月，亚东图书馆出版发行)。在辛亥革命时期，陈独秀是安徽省区的革命领袖。当袁世凯复辟帝制时，他极力主张以武力讨伐。反袁失败之后，他被通缉，逃亡到上海，“闭户过冬”著作《字义类例》，全书分叚借、通用、引申等十章，他在《序》里说这部书“只有解释叚借有点特殊的意见，要求读者加以注意！”又说“近代学问重在分析，此书分析字义的渊源，于中学国文教员或者有点用处”。这部首创之作说明陈独秀有深厚的国学根柢，且学贯中西。否则他不可能于1915年发动新文化运动，提倡科学与民主，抨击中国传统道德的要害三纲教义，也不可能于1917年初出任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关于他在北大文科学长与研究文字的关系，当年北大学生罗章龙回忆说: 当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的“消息传出后，全校震动。青年学生无不热烈欢迎，奔走相告，而教师中的遗老遗少窃窃私议，啧有烦言”，说“陈先生只会写几篇策论式的时文，并无真才实学；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够，更不要说出任文科学长了。蔡先生对于这些攻击，……说仲甫先生精通训诂音韵学，学有专长，过去连太炎先生也把他视为畏友。熟习陈先生的人也出来讲话，说他在文字学考据方面有素养，有研究有著作。高一涵先生甚至说仲甫讲文字学，不在太炎先生之下。这样众口一词，才慢慢堵住了攻击者的嘴。”的确，在那个年代，衡量一个人的国学根柢的深浅，首先看他对文字学的造诣。陈独秀之所以能在北大站得住，并积极改革北大文科，联络文化教育界一批精英结成新文化运动阵营，使运动迅速广泛地开展起来，得力于他对文字学造诣之高。陈独秀对文字学的研究是他整个革命事业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1920年初，陈独秀离开北大南下上海，同李大钊携手创立中国共产党，并连任中共中央第一届至第五届的第一把手。在共产国际的指挥之下参与中国大革命领导工作。1927年7月，革命失败。南京政府下令通缉他。9月，他从武汉潜回上海，深居简出，人身自由被剥夺。但思想是无法禁锢的。一年之内他撰写出《中国拼音文字草案》书稿。关于他这时的写作情况，郑超麟有一段详细的回忆: 到上海后，他专心研究中国文字拼音化问题。……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同志对此问题有兴趣。一年多后，他写成了一本书，其中创立了三十多个中文字母，大多数是罗马字母，有几个是希腊字母，还有一个和两个是他新造的字母。 校核这本书稿方音的，“上海话为沈雁冰、陆缀文，广州话为杨殷、罗绮园，汉口话为项英，北京话为邓颖超。稿成后售商务印书馆未果，旋由菊生、云五、适之、孟真、元任先生等共赠稿费千元。”以维持生活。 “售商务印书馆未果”，实则是因陈独秀受通缉商务不敢出版。四年后，陈独秀被捕，在即将受审结案时还念念不忘这部书稿，写信给胡适:“在尊处的拼音文稿，我想现在商务可以放心出版了，倘商务还不敢出，能改由孟真先生在研究所出版否？弟颇欲此书能早日出版，能够引起国人的批评和注意。坑人的中国文字，实是普及教育的大障碍，注音字母这一工具又不太适用，新制拼音文字，实为当务之急。甚望先生能够拿出当年提倡白话文的勇气，登高一呼。拙著至浅陋，只是引龙出水的意思而已。”然而，至今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不仅不见出版，连这部书稿我也难以见到。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另一位著名共产党人瞿秋白。1927年“八七”会议后是他接的陈独秀的班，现在他亦落难了。被以王明代表的共产国际势力整下了台。1932年初夏他在上海也从事于中国拼音文字的研究。他说:“中国的方言太复杂了，分歧太大了”，不同地域的人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因为它们保存的古音太多了，各自保留的部分又不尽相同，所以难于听懂。”而“难学难写的方块字，对于学习文化的人毕竟是个大难关，……至今文化却如此落后，文盲多得不可胜数，害人的方块字是逃脱不了责任的。”于是他亦请人用不同的方言读一些字音给他听，“他是想通过方言调查先给汉字定音”，然后逐步实行中国文字拉丁化。 这时陈独秀的政治处境较瞿秋白更为艰难，因为他对大革命失败的原因和中国革命未来道路的认识与中共中央的不同，而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和激烈的争论，同时又由于他受到托洛茨基主义的影响，中共中央在共产国际的指示下，于1929年11月将陈独秀开除出党，从此被误视为托陈取消派的首领。陈独秀的政治面貌被严重地扭曲了。 陈独秀、瞿秋白两位著名的共产党人，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上海，为了同一个目的中国文字的改革，做着同样的拼音文字工作，可两个人不仅不能协作共事，而且连见面也是不可能的。森严壁垒的政治派别使他们不得越雷池一步。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陈独秀极力主张反蒋抗日。国民党政府当然不能容他。1932年10月，陈独秀在上海租界被捕，旋即被引渡押解到南京。国民党政府以所谓危害民国罪，最终判他八年徒刑，关进监牢。 早在1919年6月初五四运动蓬勃展开之时，有北京大学等校学生七百余人被捕，这时陈独秀为声援和鼓舞被捕学生及时写了篇精悍而又富有哲理的短文《研究室与监狱》，全文如下: 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 这篇不满百字的雄文洋溢着战斗的激情和革命乐观精神，现在他身体力行，直把监狱当作研究室，是他著述文字学、音韵学最为丰硕的时期，在狱中即已发表的有:1.《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2.《荀子韵表及考释》、3.《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4.《实庵字说》。这四篇都发表在《东方杂志》上。 他在世时尚未发表的有:1.《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2.《连语类编》、3.《屈宋韵表及考释》、4.《晋吕静韵集目》、5.《表》、6.《识字初阶》、7.《干支字母说》、8.《甲戌随笔》手稿抄稿(卷一甲戌随笔、卷二音韵文字杂记、卷三古史材料)。以1——5篇连同在狱中已发表的1——3共8篇，由何之瑜汇集成《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并经魏建功等人“先后看过”，于1948年5月由商务排印成册，虽未正式出版，却已流入坊间。《识字初阶》陈“出狱后，仍继续改作，更名为《小学识字教本》”。《干支字母说》，拟与《实庵字说》等合订。唯独对《甲戌随笔》，何未作任何安排。后人也不知下落何处，现在好了，《甲戌随笔》等遗稿也出版问世了。 陈独秀虽然身陷囹圄，他的著作依然受到专家学者赞誉。蔡元培评说《实庵字说》“取声近之字说，明相关之意，触类旁通，逼近太炎，惟太炎不信金文甲骨文，而独秀则不然，更有理致。”又如魏建功认为《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此作开古音学界一新纪元”，评价之高由此可见。也有持不同意见的。例如郭沫若专门作《驳〈实庵字说〉》一文。批评陈独秀的观点。陈独秀认为“谓古之中国氏族社会后继之以奴隶社会若古希腊、罗马者然，则大误矣。希腊、罗马由奴隶制而入封建者，中国、印度、日本，则由亚细亚生产制而入封建制也。”郭不同意陈的观点，认为“中国古代有和希腊、罗马一样的奴隶制存在”，认为“‘中国则由亚细亚生产制而入封建制者’，倒是大误而特误的。”陈、郭二人现都已谢世，他俩的意见孰是孰非，学术界恐怕还要争论下去，鄙人才疏识浅，不敢插嘴。1972年，郭将《驳〈实庵字说〉》一文收入他的专著《奴隶制时代》，在书末附有《后记》:“这篇文章是三十五年前的旧作了，托派是否定中国古代曾经经历过奴隶社会的，他们信奉苏联托派的说法，……区区用意，‘立此存案’而已。”在“文革”中，将学术问题直接与党派政治问题挂钩，郭的“区区用意”是颇耐人寻味的。 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陈独秀被提前释放出狱，于9月中到达武汉后，他立即全身心地投入抗日战争，撰写文章或演说，动员全民参加抗战，批评托派是“一个关门主义极左派的小集团”，并一再声明“我的意见，除陈独秀外，不代表任何人。我要为中国大多数人说话，不愿为任何党派所拘束”，这等于是宣告脱离了托派，成为无党派人士。他以一位久经考验的老战士的姿态活跃于民族解放斗争的思想战线。不久，康生在延安的《解放周刊》发表文章，指名道姓地诬栽陈独秀是领取日本津贴的汉奸。事发后，舆论界立即为之大哗，许多知名人士联名发表文章为陈鸣不平，更多的人对此事嗤之以鼻，不屑置辩。有关当局虽一时陷于被动，却也未能澄清事实。陈独秀的政治生命从此受到了更为严重的伤害，声誉被玷污，形象被完全扭曲，使一位赤诚的爱国者、坚定民主主义者和社会主义信仰者的优秀人物，在不明真相的众人心目中变成了一位反面人物。 陈独秀经此打击之后，又由于身患高血压症，缺钱少药，最后流落到四川江津的一个小山村里，在贫病交迫之中，关注着专政与民主问题，并提出了宝贵的意见。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了撰写《小学识字教本》。 1939年春，陈独秀将快要完成的《小学识字教本》上篇寄给他在北大时的学生、现在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陈钟凡，并在信里说:“此书出，非难者必多，书中解说亦难免无错误，而方法余以为无以易也。形、声、义合一，此中国文字之特征也。各大学文字学科，往往形、声、义三人分教，是为大谬。欲通中国文字，必去六书之说，所谓指事、会意、形声，皆合体象形，声皆有义，又托于形，形、声、义不可分也。六书中说，形声最为荒谬，人旁、鸟旁、草木旁、水火旁、牛旁、口旁、金石旁等等，其字均甚多；但右旁之声，谓之谐声而无义，则将何以别之？例如牡字说，文从牛土声；牝字说，文从牛匕声，是皆牛也，而牡牝无别矣。岂非笑话？吾书三字，字字形义并释，不取某声以了之，明知此事至难，然非此无由通识中国文字也。” 《小学识字教本》上篇:字根及半字根，共分十章。共545字。陈钟凡收到《上篇》后，说"虽至今未见全书，其以形声义一贯解释文字的方法可谓缜密，是为文字学上有价值之著作。"下篇:字根孳乳之字，分两大章。 令人万分遗憾的是当他写到下篇"抛"字时竟成绝笔。这位热爱人生、热爱祖国人民、饱尝人间艰辛、历尽人生蹭蹬坎坷的老人终因缺医少药，于1942年5月27日撒手归西了。 陈独秀逝世后，国立编译馆将《小学识字教本》油印50本，按陈独秀生前所嘱分赠与专家学者。1971年，在台湾梁实秋首先将《小学识字教本》影印5000册，但隐去作者姓名，删去作者的《自叙》，将书名改为《文字新诠》，并自己作序，而后公开出版发行。梁私下对友人说这是陈独秀的遗作，他所以那样做，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梁在他写的《序》里十分赞扬这部书:"(一)用科学的方法将中国文字重新分类。(二)对若干文字的解说，采取新的观点，(三)内容简明扼要，易于了解。""此稿对中国文字有独到之研究，有很多新的诠释，发前人所未发。"又过了十多年，巴蜀书社于1995年公开出版发行《小学识字教本》。严学宭在《前言》里称陈独秀"是我国近代语言史上杰出的专家"。刘志成在《整理校订后记》中说"以历史唯物主义全面辨析汉字字根，研究汉语同源词，那应该首推风云学者陈独秀"。真可谓交口称誉陈独秀是著名的文字学与音韵学家。 陈独秀遗稿《甲戌随笔》及《以右旁之声分部计划》等出版以后，就我所知道的有关他对文字学、音韵学的著作，除了《中国拼音文字草案》外，其余的全都公诸于世了。这是陈独秀留下的又一份丰富宝贵的遗产，后人应当予以继承和发展。有志者若参照《小学识字教本》等著作中的方案，在对少年儿童的教学或成人扫盲中亲身实践一番，在实践中有所创造和前进，那正是陈独秀生前含辛茹苦、钻研文字学、音韵学所期望的，他会含笑于九泉。 (本文为《陈独秀先生遗稿》序，本报略有删节。)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6年11月1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