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①。 熏笼玉忱无颜色②, 卧听南宫清漏长③。 赏析 由于王昌龄的籍贯、生卒年及其他重要的生平事迹记载不一,他的作品大都无法编年,因而,这一组《长信秋词》写于何时亦难以确知。根据新旧唐书本传及近几年有关论著的推考,大致可知他的生年在公元六九〇至六九八年之间,卒年在七五七年前后,是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开元十五年(727),三十多岁始登进士第。补秘书省校书郎,又以博学宏词登科,再迁汜水县尉。曾两次被贬,这组诗五首当写于天宝年间(742—756),第二次被贬之前。本诗为组诗的第一首。 “长信’’原是汉代宫殿名,太后所居。《三辅黄图》三记载:“长信宫,汉太后常居之……后宫在西,秋之象也。秋主信,故宫殿皆以长信、长秋为名。”汉代雁门郡楼烦班况女、班彪姑,成帝时选入宫为婕妤,史称班婕妤。婕妤,是汉代女官名,武帝时设置。据《汉书·外戚传序》记载:“婕妤视上卿,比列侯”,地位很高。班婕妤曾被宠信,后为赵飞燕所谮失宠,惧谗主动请求到长信宫侍奉太后,成帝死后充奉园陵。乐府《婕妤怨》、《长信怨》均咏此事。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亦是与此有关的一组宫怨诗。 作为宫怨诗,这一首是很有特色的。“金井”,“珠帘”、“熏笼”、“玉枕”等皆宫中华贵器物,同主人公索漠孤苦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这位失宠宫人的内心痛苦,给读者的印象是深刻的。如将它与作者的另一首《西宫秋怨》对读,则感受更深。《西宫秋怨》曰:“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不论南宫的器物如何华贵,也不论西宫的美人如何妆丽色艳,到头来卧听宫漏、空悬明月,君王未必临幸。这就是古代宫人普遍的可悲命运。 沈德潜《唐诗别裁》四称王昌龄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这一见解极为深刻。王昌龄的绝句主要表现四方面的内容:即边塞、离别、闺怨和宫怨,尤以后二类的分量较重。追根溯源,历来的闺怨诗也好,宫怨诗也好,无不包含作者自身的殷忧。王昌龄自谓“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上李侍郎书》)宫中的令人同情的“危苦之事”就是宫女特有的精神痛苦。王昌龄的宫怨诗所揭示的宫女所受的精神折磨,正是腐朽的宫廷制度和所谓“明主”、“君王”一手造成的,所以他的宫怨诗有很高的认识意义和思想价值。 从艺术上看,这首诗不够含蓄,从而使它的思想容量受到限制,让人感到这个宫女只企望君主的临幸,因而它的牢骚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被遗弃的“幽怨”而已。 注释 ①金井;饰有雕栏之井。珠帘:用珍珠缀成或饰有珍珠的帘子。 ②熏笼:与熏炉配套使用的笼子,作熏香或烘干之用。 ③清漏:精是古代计时器,利用滴水和刻度以指示时辰。清漏指深夜铜壶滴漏之声。 其 三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①。 赏析 王士禛在《唐人万首绝句选》里,推出四首作为唐人绝句的压卷,王昌龄《长信秋词》的第三首就是其中之一。此诗首句当取意于南朝梁代诗中的“奉帚长信宫,谁知独不见”(柳恽《独不见》、“班姬失宠颜不开,奉帚供养长信台”(吴均《行路难》之五),并有所发展,意谓嫔妃失宠后,天一亮就要起身充作洒扫之役。第二句中的“团扇”,其典出自班婕妤《怨歌行》,谓秋凉后,扇即弃置不用,喻妇女之被弃。“徘徊”,是说自己只能与被弃的团扇为伴。这里似可引申为心神不定,从而体现失宠者的精神痛苦。 对于这首诗的后二句,前人很感兴趣,时有所见,此处遴选二例: 沈德潜《唐诗别裁》四注云:“昭阳宫赵昭仪所居,宫在东方,寒鸦带东方日影而来,见己之不如鸦也。优柔婉丽.含蕴无穷,使人一唱而三叹。”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曰:“后二句言,空负倾城玉貌,正如古诗所谓,时薄朱颜,谁发皓齿。尚不及日暮飞鸦,犹得带昭阳日影,借余暖以辉其羽毛。渊明赋闲情云,‘愿在发而为泽,愿在履而为丝’。夫泽与丝安知情爱,犹空际寒鸦安知恩宠。以多情之人,而不及无情之物。设想愈痴,其心愈悲矣。” 以上二说各有其独到之处,对我们理解全诗很有启发。 这首诗虽只四句,但与白居易的《长恨歌》相比,就其针贬时弊的尖锐性来讲,颇引人注目。《长恨歌》是在唐玄宗死后四十多年写的,而王昌龄的这首诗肯定是写在唐玄宗执政时期.令人惊叹的是《长恨歌》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与此诗首句“奉帚平明金殿开”,恰成鲜明对比。虽然不能说白句一定是在王诗启发下写的,但二者同样是对唐玄宗有力地揭露和抨击。所不同的是白居易写的是历史题材,而王昌龄则等于当面为被弃的宫女鸣冤。又比如《长恨歌》的“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正是此诗“玉颜”二句的同义语吗?王昌龄还写过一首《春宫曲》,其诗曰:“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升庵诗话》卷二评曰:“此咏赵飞燕事,亦开元末纳玉环事,借汉为喻也。”其中之“借汉为喻”说,为我们了解王昌龄宫怨诗的创作背景及其第二次被贬的原因,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王昌龄的创作时代恰好是在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而玄宗于天宝四载(745)册杨玉环为贵妃。王昌龄当时带有深刻讽喻性的宫怨诗,当不是无的放矢,其生平遭遇恐怕与此亦不无瓜葛。王昌龄一生两次被贬,第一次是开元二十七年(739),由汜水尉贬岭南。第二次是天宝七载(748),由江宁丞贬龙标尉。对其为何被贬,至今尚未发现具体记载,只有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中评昌龄曰:“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两)历遐荒。”计有功《唐诗纪事》引殷璠语亦大致相同。根据有关资料分析,我认为王昌龄第一次被贬可能是因为他写了些诸如其《从军行》的“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一类的诗,“怨其有功未报”(参见范晞文《对床夜语》卷四)。第二次被贬则有可能是因为其宫怨诗直接触动了唐玄宗“纳玉环”的丑事。这一点明人高棅和陆时雍已有所披露,前者引谢叠山谓此篇“有风人之义。”后者总论王昌龄七言绝句“自是唐人骚语,深情苦恨,襞积重重使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分别见《唐诗品汇》、《诗镜总论》)上文所引沈德潜和俞陛云对此诗的解说,基本观点与高、陆是一致的。 注释 ① 昭阳:汉宫殿名。汉成帝时,赵飞燕姐妹所居。后世以此代指皇后之宫。 原载:《唐诗名篇赏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