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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明清戏曲的研究，北京师范大学的郭英德先生是用力最勤、成果最著者之一。自1986年在启功先生指导下，确定将《明清文人传奇综录及研究》作为博士论文选题以来，郭英德先生在明清传奇研究领域已经辛勤耕耘近20年了。除了一系列颇具分量的论文以外，其论著《明清文人传奇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考察明清传奇的审美风貌和艺术精神，见解新颖，论证精辟；《明清文人传奇综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收录明清传奇剧目一千一百多部，作家四百五十多人，搜罗宏备，考辨精详；《明清传奇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则梳理明清传奇发展轨迹，视野宏阔，方法多元，颇成一家之言，这三部著作形成了明清传奇研究的三部曲。商务印书馆新出的这部《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作为《明清传奇史》的姊妹篇，不仅是明清传奇研究的又一部力作，更提供了从文体学角度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成功范例。 《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首先开辟了明清传奇研究的崭新思路。这是一部首次从文体角度研究和审视明清传奇的专题性论著。对明清传奇的研究，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开始，经几代学者的努力，取得了丰硕成果，文献研究、文本研究、表演研究……硕果累累。而郭英德先生不但重视传奇文献研究（其《明清传奇综录》即是传奇文献整理和研究重要著作），更以深入的文化研究在众多研究者中卓然独立。其《明清文人传奇研究》《明清传奇史》在文献和文本的基础上，探讨明清传奇的文化精神和文化内涵，深入到了明清传奇深隐的文化层面。至此，明清传奇的研究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供开辟的新领域了，而这部《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却别开生面，把明清传奇作为戏剧文体的一种，从文体学的角度，对明清传奇戏曲进行历史描述和理论探讨相结合的研究，不仅开辟了明清传奇研究的新思路，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也是颇具前沿性的。 全书在完整而严密的理论体系下展开，作者首先运用文体学的研究方法，把文体的基本结构分为体制、语体、体式和体性四个由外而内依次递进的层次，再针对具体的研究对象：明清传奇戏曲文体，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力图探索出一种切合实际、行之有效的文体学研究范式。在具体展开过程中，本书以传奇戏曲文体的各个层面为论题，首先厘清概念，确定讨论的焦点，选择考察的具体方法和角度，然后按照传奇发展的历史线索探讨传奇戏曲文体变迁的历史轨迹，并进而探究其文化动因，昭示其时代意义。读后不仅对传奇戏曲文体特性有深入的认识，而且获得了清晰的传奇戏曲的历史变迁线索，并引发对传奇戏曲文化内蕴的深入思考。这种研究范式对古代文学文体学研究具有示范意义。 文化学的研究方法是郭英德先生自《明清文人传奇研究》以来一以贯之的研究方法，这赋予他的传奇研究以更为厚重的内涵和更为深邃的启发性。《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也是如此，在全书的第一章《传奇戏曲的兴起与文化权力的下移》中，作者明确指出，是明中后期的文化权力下移构成了传奇戏曲兴起的时代文化情境，对传奇戏曲文体特性的抉微发隐，应当在传奇戏曲文体和时代文化情境的互动关系所构成的阐释空间中进行。因此，作者对传奇戏曲文体在剧本体制、语言风格、抒情特性、叙事方式各个层面的历史变迁过程的考察，都是在明清时期特定的时代文化情境中展开的。例如第三章《典雅与通俗—明清传奇戏曲的语言风格》，经过对传奇戏曲语言风格在雅和俗之间往返变迁轨迹的考察，发现其文化动因，在于平民审美趣味和文人审美趣味的对立和交融。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而是进一步挖掘，寻找这种对立和交融的时代文化背景，指出文化下移的时代风会，使明清文人曲家波染了民间通俗化的现实思维，而这种现实思维和文人取资于传统的典雅化的经典思维之间的冲突与调和，才是传奇戏曲语言风格变化的深层动力所在。这种深度挖掘，探求文体变迁文化内蕴的研究方法，使全书呈现出强烈的思辨色彩。 《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立足于传奇文体，从文化学角度出发，重新审视众多的传奇作家作品，提出了一系列新颖的、富于说服力的见解。例如对邱濬和邵灿的传奇创作，历来的戏曲批评者、理论家几乎众口一词地持否定态度，认为邱濬把戏曲创作道德化，邵灿把戏曲创作案头化。郭英德先生则从传奇文体的历史变迁中考察邱濬和邵灿的意义，他说：“尽管邱濬强调传奇戏曲所‘寓’之言应是程朱理学观念，但他所提倡的‘分明假托扬传’的虚构意识和‘寓我圣贤言’的叙事方式，却肯定了戏曲创作过程中的主体表现性，从而接续了早在先秦时期就由庄子发端的文人叙事的‘寓言’精神，并对明清两代传奇戏曲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邱濬当之无愧地成为传奇戏曲‘寓言’方式的首倡者”（《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第五章《寓言与虚构—明清传奇戏曲的叙事方式》）。评价邵灿的《香囊记》：“这种半虚半实、亦虚亦实的戏剧创作观念，为其后的文人作家发扬光大，成为明清传奇的一种重要叙事方式”（同上）。又如对汤显祖及其《牡丹亭》，人们多是从时代主题上认识其文化精神和思想意义的，而郭英德则从文体结构本身认识这一点，认为“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努力建构实境与幻境双重空间的叙事结构”，“这种双重空间及其转换过程的建构，本身就包含着独特而深邃的象征意蕴，隐喻性地象征着汤显祖文化探索的完整的精神历程”（《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第六章《开放与内敛—明清传奇戏曲的叙事方式》）。这些见解不仅令人信服，也非常启发思路。象这样的精彩篇幅还有很多，不再一一赘述。 任何一种文体都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而是与其他文体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种文体的文体特性也都是在与其他文体的比较中凸显的。为了求同辨异，《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还大量运用了比较的方法。此书一方面将传奇戏曲同诗歌、文章、小说等文学样式进行比较，力图厘清传奇戏曲文体作为戏剧样式的基本特点；另一方面，也始终将传奇戏曲文体同杂剧、戏文等中国古代戏曲文学体裁进行比较，以求准确地勾勒传奇戏曲作为一种独特的古代戏曲文学体裁的基本特点。如第四章《独白与对话—明清传奇戏曲的抒情特性》，作者首先根据抒情体、叙事体和戏剧体三大类的文体分类法，把传奇戏曲界定为一种兼容抒情体和叙事体的戏剧体文学，然后从诗词与曲、散曲与剧曲、杂剧与传奇、戏文与传奇等多层次、多向度的异同比较中，发掘传奇戏曲的抒情特性及其文化内涵，也从历时性的角度描述了传奇戏曲抒情特性的变迁。传奇戏曲的文体特性就在这种多维度的比较中得到完全的和完整的凸显。 如果说以上三种基本的研究方法，赋予这部《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前沿性和开拓性的学术价值的话，对古今中外文体学研究成果的广泛吸取，则是这一学术价值的有力保证。从书后开设的长长的参考书目，我们不难想象郭英德先生为这部专著的编撰曾经翻阅过多少古今中外的文献和论著，其中既有大量的戏曲文献和经典的研究论著，也有国内最新的学术成果和来自海外的相关理论著作。正是这种广博的吸收，再加上为我所用式的消化，使全书不仅具有厚重的理论基础，而且也使作者的论断极富说服力。如第一章《传奇戏曲的兴起和文化权力的下移》中，作者运用法国叙事学家布雷蒙的叙事逻辑理论，考察从南曲戏文到传奇戏曲的转型过程中叙事主题的演进轨迹，顺理成章地推断出传奇戏曲基本的主题内涵是“以情为主旨，以情理冲突为核心，以情理融合为归趋”。第二章《规范与创造—明清传奇戏曲的剧本体制》则根据王骥德《曲律》、徐复祚《曲论》、沈宠绥《度曲须知》和李渔《闲情偶寄》等古代典籍，从宫调、曲牌、联套、韵律四个方面，考察传奇戏曲音乐体式格律化的过程，并以之作为传奇戏曲剧本体制定型的表现之一，令人信服。这种例子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尽管不免一些美玉微瑕之处，也还有一些问题未得到充分的论述和展开，如文化权力下移的动因等。但勿庸置疑的是郭英德先生的这部《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既是明清传奇研究的力作，更为我国文体学研究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它提出的一系列崭新的观点，推动了我国戏曲作品和戏曲史研究的深入；它运用的文体学的研究方法，更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学术空间，其开拓性的意义令人瞩目。 范红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原载：《戏曲研究》第66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