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在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中居于首位。是我国古代继司马迁之后又一位杰出的散文大师。苏轼说他“文起八代之衰”。说散文创作经过萧条之后,在韩愈的努力下,又得到了繁荣。我们说唐代散文发展兴盛的原因很多,但应承认韩愈功不可抹。他不但有古文创作的主张,而且有自己的可以作为范例的卓越的散文传世。他还有不少朋友、学生共同致力于古文的创作和发展,形成了文学革新的一股力量。韩愈的作品雄奇生动,气盛言宜,历来脍炙人口。而在他作品中,赠“序文”尤为出色。清代姚鼐《古文辞类序目》的序中说,古人有临别赠言的习惯,赠言是“致敬爱”,表示尊重;“陈忠告”,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对方,忠告对方。 “赠序文”是唐代初期才开始的,写的人很多,到了韩愈才写得很好了。他的文章在唐代属第一名,没有人能比得上他。韩愈写这类惜别赠言文章,非常得体、拿手。我们仅以唐宋八大家而论,韩愈的赠序文写的最多,也最好。 他的《送孟东野序》的“物不得其平则鸣”,“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为文章的主旨,从草木、金石写到人;从先秦、两汉写到唐代;从屈原、司马迁写到赠序对象孟郊。四十个“鸣”字变换成29样句法,令人称妙! 他的《送董邵南序》,开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壮之士”,起得凝重,独创其格。150多个字,写的委婉含蓄,感叹不尽。说是送董邵南走,其实是希望他留下。欲想他到河北去必有恶,提醒他不要被藩镇所利用,误入歧途。请他代“吊望诸君之墓”,实际是讽劝燕赵之人归顺中央。既为董邵南鸣不平,也对唐王朝遗弃贤才鸣不平。惟其妙是寄笔墨之外。 他的《送温处士赴河南序》,开头写的设想奇特,寓意巧妙,气势磅勃。 他的《赠崔复州序》说:“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说刺史心里高兴,他属下的百姓都心里欢喜;他假若有什么事不快活,郡下的百姓都感到害怕。用刺史的乐与不乐,关系到全州百姓的喜和忧。讽刺官僚的作威作福。是“有的放矢”揭发出官吏的权重禄厚和人民遭受重重压迫的痛苦。篇末用称美的词句作结,是一篇绝妙的讽刺文字。但对大地主官僚对农民的剥削触动的却较少。 总之,韩愈的赠序文,多姿多彩,各具玑珠。“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我们仅从上面所举例中就可窥见他的艺术魅力,不能不为之折服。 《送李愿归盘谷序》在韩愈众多的赠序文中,是一篇颇为引人注目的杰作。据《东坡题跋》记载,苏轼很欣赏这篇赠序,曾说:“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已。”“唐无文章”之说未免夸张,但内容尚可靠。这话之所以广为流传,至少说明韩愈这篇文章是很有特色和影响的。 韩愈在少年时就能出口成文,极有才华。25岁时到京城参拜唐代著名的政治家陆直主持的科举考试,中了进士。同期登第的有真才实学的人不少,所以这一榜被称为“龙虎榜”。按唐代规定,中进士后不能马上授官,还要经过隶部的考试,中选的人才能做官。韩愈自从贞元八年登进士及第,两次去考博学鸿辞科都落选了。他曾三次向宰相上书,还送上自己认为比较好的作品,希望能得到赏识、提拔,但都未能如愿。这样,他虽有满腹学问,政治上也很想有所作为,却久久地被当权者冷落着。他不得不到边、徐二州莫府去办事。到贞元16年他来到长安等候朝廷委派官职。贞元17年一开场半年后又回来。到贞元18年才被授予国子监国子博士。在求官的生涯中,他饱尝了世态的炎凉,遭到了权贵的冷眼,牢骚满腹,愤愤不平。 《送李愿归盘谷序》写于贞元17年(801年),韩愈时年34岁。当时他还在京城听候安排,关于国子博士这个职务还沒得到任命,这时他心情很不好。于是就借为友人李愿赠别的机会,用极为生动的文笔,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激愤心情,揭露官场黑暗,抨击达官贵人的骄奢淫逸,讽刺卑躬屈膝、四处钻营以博取专权者青睐的势利之徒,称颂隐居者的可贵、可乐与可敬。所以说《送李愿归盘谷序》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作品。 这篇赠序是送给友人李愿的。隐居盘谷的李愿和西平王李晟的儿子李愿同名同姓。李晟的儿子并无退隐之事,正在做宿卫将,跟隐居者李愿不是一个人。韩愈写的是他的朋友、隐居者李愿。 全文共分三段:开头介绍友人隐居的盘谷;中间刻画达官贵人、隐居之士和趋炎附势之徒;末尾是赞美隐居生活的赠歌。全文开合自如,浑然一体,而主要篇幅和描写重点都在中间一大段。 第一段:写盘谷是隐居的好地方。“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韩愈起笔简练,交代清楚了便不多费笔墨。开头这一段就是如此。他的其它赠序文也是这样。如《送孟东野序》,一开头就触及文章中心:“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引起文中无数个“鸣”字。《送董邵南序》:“燕赵古称多感慨悲壮之士。”一下子就明了董邵南的去向,而且“古”字又暗中埋伏了乐毅、荆轲等人。用他们的仁义、怒气反衬今天的番镇图谋不轨。所以清代古文家吴鲁伦评说:“韩公为文,每争起句,凝练精重,独创奇格。”意思是韩愈写文章对开头非常用力气,很注意写好它。非常简练、庄重,开创了自己奇特的风格。 本文歌颂隐居之士,一落笔就点明了他隐居的处所。“太行之阻有盘谷”。山的南面、水的北面称作“阳”,这句说太行山的南面有一个盘谷。讲一下阴、阳二字,在古代往往用来表方位。山南水北称为“阳”;相反山北水南称为“阴”。这种用法在今天有些地名里还可看出痕迹来。如山阴、江阴、洛阳、衡阳等。能看出它们是根据山水的有关方位来命名的。姚鼐《登泰山记》:“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汶水东流。”阴和阳分别指山南和山北。本文开头,有点类似游记开头。一下子就交代了盘谷的方位。“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上面已经提到盘谷,这里又说“盘谷之间”,用顶针手法,再次提到“盘谷”,使读者加深对盘谷的印象。文章从三个方面来描写盘谷是隐居的乐土。 盘古地区:泉水甘甜,土地肥沃。写盘谷生活条件好。“草木丛茂,居民鲜少”,“丛茂”是丛生而茂密,“鲜”,读第三声,也是少的意思。这两句一说盘谷风景优美,一说盘谷环境幽静。这几句概叙此处有甘泉沃土,茂树成荫,绿草遍地,且所在幽僻,地广人稀,是隐居者徘徊逍遥的好地方。“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有的人说,说它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叫做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是谷”,这个山谷,“是”作指示代词用。“宅”是居的意思,“宅幽而势阻”,说居处幽僻,地势阻塞。“隐者之所盘旋”,盘旋,即盘桓、逗留,这里是隐居者所盘桓、逍遥的地方。两个“或曰”都从“盘”字着墨,扣住隐居的意思。第一个“或曰”是从地形的特点来说明盘谷命名的依据;第二个“或曰”是从隐者对此地留连忘返的态度来写盘谷命名的依据。这两个“或曰”有三个作用,“一石三鸟”:(1)写出盘谷命名的原因;(2)继续写盘谷是隐者的好去处;(3)从对盘谷“环两山之间”“宅幽而势阻”的山势描写中,表现隐者自视清高,不甘同流合污的情怀。作者一开头就反复写“盘谷”还有一层深意,即以幽雅清静的盘谷来对照污浊肮脏的社会现实。这从不同角度对“盘谷”的有趣又自圆其说的解释,显出韩愈行文的迭宕之妙。“友人李愿居之”一句,说李愿就住在这里。既结束了这段对盘谷的介绍,又引出第二段“愿之言曰”内容,承上启下,巧妙、自然过渡之笔。 这段从盘谷的地理位置,写到它的自然条件,再写到命名盘谷的原因,最后落实到盘旋在这里的主人公李愿的身上。可以说一直不离“盘谷”这两个字来作文章。一开头就让人感到,盘谷是远离肮脏尘世的地方,从而衬托出隐居者的高洁。 第二段的全部内容都由“愿之言曰”这四个字引出。这是颇为独特的章法,迥别于其它的赠序之作。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通过赠序对象之口说出来,这很奇特。明代茅坤在《韩文公文钞》中说,通篇包举李愿说话,自说数语,“自又别是一格。”清代刘大櫆在“为文偶记”中说:“韩愈文奇。”构思奇特,确实如此。 通过李愿之口讲了三种人,让三种人都到舞台上来亮相。首先出场的是所谓“大丈夫”。:“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倩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人之称大丈夫”,人们所称之为大丈夫的。作者在“大丈夫”前面冠以“人之称”三个字。“大丈夫”本是褒义词,但“人之称大丈夫”,贬义很明显流露出来。说明是所谓的大丈夫,不是真正的大丈夫。而“我知之矣”,我晓得了。更含有极端的篾视和强烈的嘲讽。换句话说,所谓大丈夫,不过如此而已。接着文章从四个方面来描写世俗人所谓的“大丈夫”: (1)在朝的声威权势。“利泽施于人”,说利益恩泽,也就是好处施给别人。“名声昭于时”,“昭”,昭显的意思,说名声显于一时。可见这个所谓的大丈夫,有权有势,灸手可热,他喜欢沽名钓誉,搞点小恩小惠用以笼络别人,一时间十分火热显赫。“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进一步点明了“大丈夫”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身份。“庙朝”的庙,是宗庙,古代皇帝的有些重要活动是在宗庙内进行,这是对祖先的尊重。“朝”,即朝廷。“庙朝”,也是朝廷的意思。在古文中有些朝廷的重大决策、策划,叫“庙策”“庙算”。“坐于庙朝”,坐在朝廷上,就是执掌大权的意思。“进退百官”是使动用法,使百官进或退,宰相在任免或升降百官上握有很大权力的。“佐天子出令”,是辅佐天子发出命令,“佐”是辅佐、帮助的意思。如果光从“坐于庙朝”数句来看,似乎不寓贬意。但以下却可逐步看清作者对“大丈夫”的态度。 (2)出巡的淫威骄横。“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其”,指“大丈夫”。“旄”,是仪仗用的一种旗子,旗竿上装饰着旄牛尾,“旗旄”,就是一种旗帜,树起来,是作为一种仪仗。“罗弓矢”,“罗”是罗列,“弓矢”是弓箭,树立旗帜,罗列弓箭,看出身份很高,所以仪仗赫赫。而且手下还有一大帮人马,“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武夫前呵”的“呵”是呵斥,呵斥行人让路,大官要来了。“从者”是跟随的人,“塞途”,塞满道路。“夹道”,是在道路两边。“疾驰”,很快的奔驰。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前有喝道的“武夫”,后有“塞途”的“从者”,两旁“疾驰”着“各执其物”者,他们召之即来,随时满足长官无尽的需求。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只是为权贵一人服务的。足见一帜启始,八面威风。从供应人员之多和奔忙之况,可见其作威作福。这是从外出情景极写得志小人骄横不可一世的气焰。 (3)恶劣的习性。一个人权利极度膨胀,自然得意非常。“喜有赏,怒有刑”,这两句写刑赏出于喜怒,没有丝毫法制可言。在极简练的叙述中,透出对权相滥施权利、无法无天的不满。对肮脏官场里出现的这种有悖常规的、极不合理的现象,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也发出自己“不平则鸣”的心声。喜怒滥施赏罚,这是得志小人的习性之一。 其次写才畯们无耻的吹捧。“才畯满前”,“才畯”指有过人的才干。“畯”同俊,即才能出众的人,但这里乃是讽刺那些以阿谀奉承为职业的帮闲文人,“才畯们”仅有的一点本事不过是拍马溜须,讨得主子的欢心罢了。“道古今而誉盛德”,即说古道今,称誉主子的“盛德”,“盛德”就是美德。“入耳而不烦”,是听到耳朵里而不觉得厌烦。这是冷竣之笔,入木三分地勾勒出权贵们那志满益德,乐滋滋、飘飘然的丑态,可憎又可笑。作者就是在这似乎不尽意的描述中,狠狠地鞭挞了得志小人那龌龊的灵魂。喜听奉承之词,是得志小人的习性之二。 (4)荒淫奢侈的家居生活。写“大丈夫”妻妾美人之多和争宠吃醋。“曲眉丰颊”,写弯曲的眉毛,丰满的脸颊。唐时女人以胖为美。这是说姬妾们容貌娇丽。“清声而便体”,写声音、体态,说声音清润,体态轻盈。“便”,轻盈的意思。“秀外而惠中”,说外表秀丽,而内心聪慧。“惠”通慧,聪慧。“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这是写穿着打扮。飘动着轻薄的衣襟,掩映着长长的双袖,涂着脂粉画着眉毛。这里,“裾”是衣襟,“翳”是遮蔽的意思。“黛”是用来画眉的青黑色的颜料。“列屋而闲居”,排列在屋子里,无事而空闲呆着。这里“列屋”,见姬妾之多。“闲居”见其无所事事。和白居易写“后宫佳丽三千人”,和前文的“塞途”“夹道”“满前”有异曲同工之妙。说姬妾成群,数字惊人,强调其荒淫程度。“妒宠而负恃”,是说自恃貌美而妒忌人家受到宠爱。“负”和“恃”都是凭仗,依恃的意思,“宠”是指“大丈夫”的怜爱。“妍”,是美,“争妍”就是争美。“怜”,有怜悯的意思,也有怜爱的意思,本文“取怜”的怜,是爱的意思。“妒宠而负恃”两句越是写美人们的争风吃醋,越能暴露出“大丈夫”生活的糜烂荒淫。 在淋漓尽致地渲染了权相在朝廷与在外面的威风,并以文人帮闲、姬妾争宠,衬托出无耻和堕落之后,文章以“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一句略作小结。“遇知”是遇到赏识。“遇知于天子”就是遇到皇帝的赏识,“用力于当世”,讲在当世出力,也就是掌握当时的权力的意思。全句可翻成,这是遇到皇帝的赏识,在当世发挥自己力量大丈夫的所作所为。这句话骂了大丈夫,其实也骂了天子。如果不是天子昏庸无道,大丈夫怎能爬上权势赫赫的高位呢?这里韩愈泄发了对最高统治者与腐败朝政的不满,表现出了可贵的、批判黑暗现实的战斗精神。“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说我不是厌恶此而逃避之。“此”和“之”均指“大丈夫”的地位和作为;这是有命的啊,即由命运决定的,不可侥幸而得到的啊!“幸”是侥幸。“致”是获致,得到的意思。这几句似乎是自我贬抑的话,好像李愿也不能忘情于富贵。其实把大丈夫的发迹归之于命,那其的非才、非德就不言而喻了。大丈夫不是因有才、有德才爬上高位去的,那是一种“命”。致使一些有才干的人上不去;没有才干的人却在台上作威作福。作者为此愤愤不平。他想有所作为,却被当权者长期冷落,没什么可说的,就怪自己的命运不好吧!这实在是很巧妙的抗议。“吾非恶此而逃之”,这也是承上启下的巧妙之笔。“恶此”,承接上文大丈夫的所作所为。“逃之”,引出下文,归隐田园。隐者从何处来?从官场来。归隐何方?于是引出对归隐盘谷隐士的描写。自然就写到第二种人,隐居者,是韩愈赞美的对象。 第二种人:“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穷居而野处”,说困穷家居而僻处荒野,点出所赞美的对象是隐居之士。“穷”,是困穷,仕途不顺,而非贫穷之谓。“升高而望远”,说登上高地去眺望远方,写隐居者闲适而超尘脱俗,在大自然中漫游。“坐茂树以终日”,坐在茂密的树下以逍遥终日。“终日”,度过一天。“濯清泉以自洁”,“濯”,是洗涤的意思,这句说在清泉里洗浴以保持自身的洁净。《楚辞》有“濯吾衣,濯吾足”。后世用“濯衣”比喻避世隐居的清高自洁。“濯清泉”也有此意,修身养性,洁身自好。这两句意为,隐居者逍遥自在,傲岸孤高。“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这四句每句只有三个字,以简单的句式,整齐的节奏,传达出欢快之情,极写隐居者之乐。说在山上采集瓜果之类,味美可食。“茹”是食的意思,在水里钓取鱼虾之类,新鲜可口。在盘谷过着采摘、垂钓隐居生活真是莫大的享受。“起居无时,惟适之安”,“无时”,是说不定时,起居不定时,爱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爱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惟适之安”,“之”是起将宾语“适”提前的作用,其实就是“惟安适”,只是安心于舒适的生活。这与官场奔波,宧海浮沉,惴惴不安形成鲜明对照。从“穷居而野处”到“惟适之安”,都是描写隐者清闲自适的生活和清高避世的志向。 下面作收结,“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两个分句的议论,进一步强化了以隐居为安乐的感情。“与其……孰若……”就是“与其……”何如……”是选择、肯定后者,鄙弃、否定前者,与其有称誉在前,不如无谤毁在后;与其有乐趣在身上,还不如无忧愁在心里。这是隐居者的处世之道,他们不图功利,与世无争,清高不俗,自得其乐。“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四个排比是两个分句,一气抒发了隐居者不受官场束缚的自由感和远离阿谀尔诈的官场生活的安全感。反衬出上层统治集团内部勾心斗角,官僚们的浮沉不定和世宦生涯的祸福难测,以及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维”,是维系,束缚。“车服”即乘的车与穿的官服,因官吏的等级不同而不同,就是指代官职,“车服不维”,就是指没有官职的束缚。“刀锯不加”,是说刑罚加不到我身上;“刀锯”是古代的刑具。“理乱不知”就是“治乱不知”,朝政与我无关,用“理”不用“治”,这是避唐商宗李治的讳。“黜陟不闻”,说官吏进退升降一律不闻不问。“黜”是贬职或罢官,陟原是上升登高的意思,以后用以指晋用或升官。下面作者也用一句话对此加以小结,“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说这是没有碰上好时运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就是这样做的。注意,这里的“大丈夫”是洁身自爱的隐居者,是真正的大丈夫,是作者肯定和歌颂的对象。他远离污浊,鄙弃富贵,心地坦然,多么自信、自在。这无疑是对“人之称大丈夫者”极有力的否定。 最后亮相的(第三种人)是趋炎附势之徒。“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作者以尖刻的语言,对这类不得志的小人,予以猛烈的抨击,辛辣的讽刺,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这群丒类热衷于往上爬,担心爬不好会摔下来,因而瞻前顾后、顾虑重重的复杂心理。“伺候于公卿之门”,在公卿叔贵的门前等候着。这一定是有什么事有求于大官。这些小人察言观色,摇尾乞怜,卑躬屈膝,是那样低三下四。“奔走于形势之途”,这里的“形势”是权势的意思,即有权有势者,讲这些小人奔走于权势者的门路。这是紧接上句说的。可见这帮群丑忙忙碌碌,苦心钻营,巴结权贵,寻机求见,是那样令人作呕、憎恶。“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这两句逼真地画出了小人那欲进又不敢,欲说又不敢言的可怜相。“趑趄”是踌躇不前的样子。“嗫嚅”是欲言又止的情态,到底该不该进去呢,该不该开口呢?小人犹豫着,为猎取功名利禄,要进去,要开口。但若不成功呢?会遭到什么不良后果、不测之祸呢?小人就是这样打着算盘,苦苦地思虑着。这写出了不得志小人那察言观色,仰人鼻息的奴才神态。韩愈琢磨透了他们的心理,描写起来绘声绘色,如见其人。明代宗臣《报刘一丈书》也生动刻画了无耻之徒,阿谀奉承,干谒求见的丒态,足见韩愈这篇文章影响之深。“处污秽而不羞”,处在肮脏的地位而不知羞耻。看出作者对这般丒类的极度厌恶和蔑视。“触刑辟而诛戮”,“辟”是法律。“刑辟”就是刑罚。“诛”和“戮”都是杀的意思,即触犯了刑法,遭到了杀戮。这是对向上爬而跌得粉身碎骨的小人的生动写照,咎由自取的讽刺意味昭然若揭。“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贤”是好。“不肖”就是不贤、不好,说这种人在为人方面好还是不好,你看怎么样呢?这是用发问的方式,让读者自己去思索,给趋炎附势者下结论。显然没有明说,却收到了比明说远为强烈的效果。这句话对不得志小人作了小结。他还运用比较的方法,暗中给三种人都下了断语。隐居者贤,达官贵人和趋炎附势者不肖。他们虽然有得志与不得志之别,但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只有隐居者才是好的、贤的。这样一句既了结了一层的意思,又总结了整个第二段的意思,一笔两用精炼而有力。收束笔势阔远,不仅见了最后一种人,而且见了三种人。“其气澎湃”的评语极其生动地说出了韩愈为文构思的奇特非凡和表现手法的变化莫测。 末段是赠歌,极写隐居生活的舒适、无忧。“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作者说自己听到李愿的话,感到他说得气盛有理。“壮之”,是意动用法,是“以之为壮”的意思。一笔了结了上文。“与之酒而为之歌曰”。“之”,代李愿。说,给他一杯酒并为他作了一首赠歌。歌词处处与开头照应,可见韩愈行文之严密,无懈可击。歌词可分为三层: 第一层回应首段,继续写盘谷地理条件的优越,是第一段的补充、具体化。“盘之中,维子之宫”,说盘谷之中是你的房屋,“维”是语助词,用在句首或句中,无实义。“子”是对人的尊称,“宫”古代是房屋的通称,后来才专指帝王的住所,这里就是房屋的意思。这句与开头“友人李愿居之”呼应,说明整个盘谷任从隐者逍遥。“盘之土,维子之稼”,说盘谷的土地是你种谷的处所。“稼”音古,不念稼,指播种五谷处所。说明在这里可以养身。“盘之泉,可濯可沿”,“濯”是洗涤。“沿”是沿着,是沿着散步漫游的意思。这句说盘谷的泉水,可以用来洗涤,也可以沿着它散步。都是写隐居者的洁身自好和逍遥自在。以上“盘之土”“盘之泉”与开头的“泉甘而土肥”“隐者之所盘旋”遥之呼应。“盘之阻,谁争子所”,说盘谷的险阻如此,有谁来争你的住所? 说明这是不争之地。“窈而深,廓其有容”,“窈”是幽远的意思。“其”是助词,无实义。“有容”是有所含容,合起来是说盘谷开阔而有所含容。“缭而曲,如往而复”,“缭”是缭绕。“曲”是曲折,讲盘谷的地形缭绕曲折,“如往而复”是说好像往前走,却不知不觉地又回来了。“盘之阻”“窈而深”“缭而曲”照应了前面的“居民鲜少”“环两山之间”“宅幽而势阻”等。这四个排比句构成了一幅美丽、富饶、寂静和阻塞的山庄图画。“盘之阻”是四句的总前提,“窈、深、缭、曲”是“阻”的具体化。以上是从地理条件的优越来描写盘谷之乐。 第二层写生活在盘谷的无穷乐趣。“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是说啊!这盘谷的乐趣啊!这乐趣将是没有穷尽的。“央”是穷尽的意思。这是过渡句,用顶针突出“乐”字,下从三方面写盘谷之乐: (1)无邪恶之徒侵害。社会上是坏人当道,而这里是“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虎豹远迹兮”,这“虎豹”是无双语,暗指那些横行霸道者,“远迹”是说足迹离得远远的,即说明这里没有虎豹来。“蛟龙遁藏”,“遁藏”是逃遁隐藏的意思,那些作怪兴妖、为非作歹的东西,都逃避开了。说明盘谷洋溢着蓬勃正气,那些兴妖作怪,为非作歹的东西都逃避开了。隐居者高洁纯正,心地坦然,自然得到神灵的保祐。 (2)有神灵保护。“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说得到神灵的保佑,不吉祥的东西被神灵吆喝禁止。这里“鬼神守护”包含着作者由衷地、深情地祝福。总之,歌词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隐居者的热烈称颂和热情的肯定。这也是对得志、不得志小人的极力贬斥和无情的否定。 (3)饮食鲜美,长寿康乐。“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且”,在这里作为连词,表示并列的意思,“饮且食”就是又饮又食。“而”也是作连词用,表示前后是并列的关系。“寿而康”就是长寿健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企望呢? “奚”是疑问代词,相当于“何”,那里、什么。这两句写隐居者生活美好及心满意足的情态。这都是针对官场的黑暗、尔虞我诈、朝不保夕带来的结果所说的。 第三层写作者以对盘谷的无限向往,显示出对现实的深深不满。“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膏”念第四声,是给车轴加油的意思。“膏吾车”就是给我的车轴抹上油。“秣”是喂养的意思,“秣吾马”,就是把我的马喂养好。“从子于盘兮”,“从”是跟从,这句说在盘谷那地方跟着你逍遥过日子。“终吾生以徜徉”,“终吾生”的“终”,是到底、结束,“终吾生”,是说从现在到我生命的结束,就是一辈子的意思。“徜徉”是纵情地徘徊游荡,这句说在盘谷徘徊游荡过完我这一辈子。总之,这里描写言尽而意无穷,令人玩味不已。 对友人李愿从以情相送到以志相随。这末段与起段相呼应,起到珠联璧合的作用,而且与中段的主要部分联系起来,表明作者的爱憎,使全文收尾如豹尾一般扎实有力。 下面分析本文艺术特色。 从结构上看,本文以“愿之言曰”开一章法,作赠序的主要内容,几乎都是通过赠序对象自己的口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这种写法新鲜奇特。反宾为主,不仅有新意,而且由于作者将自己的思想感情通过志同道合者之口说出,所以同样收到了第一人称叙述的效果,变赠言为记言,借赠序对象之口,表作者本人之意。韩愈为文善于独创,他“文起八代之衰”,实继八代之承。他重视学习前人的创作经验,但又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写出有自己特色的作品。他自己作品也不是一个面孔,而是精心构思,富于变化。这篇篇不雷同,读来都新鲜。韩愈的赠序文很多,但没有一篇章法是完全一样的。如《送孟东野序》《送董邵南序》等皆不相同。 在写作方法上具有特色,与其它篇章迥然不同。釆用了“两宾夹一主”的写法。清代刘大櫆说这篇文章:“极力形容得志之小人与不得志之小人,两边夹写,而隐居之高乃见。”行文藏而不露。通过第二段的描写,让“不可一世的权贵”、“洁身自爱的隐士”、“趋炎附势的小人”都走上舞台亮相,在比较之中,隐居者心灵之高洁与小人灵魂之卑劣,形成鲜明对照。作者以强烈的褒贬,生动的描写,形象的笔墨,而不是抽象的议论,表达自己爱憎。总之通过比较,让生动形象来说明问题,因而富有高度的艺术魅力、感染力。 宾主相行,以宾衬主这种写法在古代散文中,并不少见。就拿韩愈另一篇赠序文《送高闲人序》来说,高闲和尚是主,善于写草书的张旭是宾,治理天下的尧、舜、禹、汤,还有善于射箭的养叔,善于杀牛的庖丁,善制声音的师旷,善治病的扁鹊等,则是宾中之宾。写的实在热闹。所谓主宾,宾中之宾,换句话说就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次要人物中的次要人物。宾中之宾都是专心致志的,在某个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辉煌成就,这些精于其业的人物,众星托月般的映衬出草圣张旭,他由于“不治他伎”“有动于心”“必于草书发之”以致“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恶,一寓于书”,所以“变动犹鬼,不可端倪。”终于登上书法艺术的高峰。宾都是这样用志不改,如此关心,那主哪——高闲和尚“为心泊然无所起”“于世淡然无所嗜”,这一和尚对外事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由于不得张旭之心,却模仿张旭,逐其迹,结果是徒劳无得,“未见其能旭也。”看不到他能学到张旭那样的本领。在这篇文章里,韩愈以主宾的强烈对比,巧妙的在送给和尚的文章中,说出了学浮屠者难以有所作为的排斥佛学思想的旨意,令对方真是哭笑不得。足见韩愈对这种宾主相行的比较写法是非常善长的。 但像本文这样以前后两宾夹写中间一主的手法,更是高妙。让隐者在前与得志小人形成鲜明对照,在后又与不得志小人形成鲜明对照,就更进一步突出深化了主题。隐居者既与气焰不可一世的大官僚有所区别,也与战战兢兢往上爬的可怜虫不同。如果把隐居者与得志、战战兢兢不得志的两种小人分别加以比较,势必造成文字的冗长、拖沓;把隐居者放在中间,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一并而照应前后,用墨十分节省。“与其有誉于前,熟若无毁于后。”这里的“誉”是指小人说的,当然“毁”也可指小人有朝一日会跌下来,但也指后面不得志小人说的。“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 这个“乐”“忧”可以说是针对得志者而发的,现在很乐,将来说不上要忧呢?而这“忧”也可以指不得志小人说的,整天为自己向上爬而操心、忧愁。这一写法照应前后两端,实在巧妙。这样对比着写,既使行文简练,又突出了隐者不同于那两种人的高洁、安适,达到了赞赏美化隐者的目的。 本文语言也很有特色。骈散结合。“骈”,二马驾车,对称意思。“散”,散体,奇句单行。韩愈在本文中,用了或骈或散的语言。前人评说韩愈这篇文章,兼用了骈俪文的一些写法,但它本身仍是古文,并不是骈文。他这种骈散结合的手法,用的十分巧妙。韩愈领导唐代古文运动,改变了浮艳空洞的骈文垄断文坛的局面。但他在创作雄健清新形实并美的散文的时候,并没一概地排斥骈文的写作手法,而适当的运用一些偶句,行文长短错落,奇偶相间,于整齐参差之中,无不坚硬而柔韧有余。如写权贵一层:喜有赏,怒有刑(偶句);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奇句);倩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偶句);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排比句)。句式变化多端,决不呆板、单调,读来朗朗上口,富有节奏感,味道十足。写趋炎附势者一层: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每句或5字、或6字、或7字,两两相对,句式整齐而严谨,与所反映内容相称,活灵活现地描绘出小人热衷富贵,终日奔波,到处钻营而又担惊受怕,拘谨异常的鬼状态。然后作者用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一个长的问句放在段落末尾,引人深思,意味深长,答案自在不言之中。 本文的赠歌写的很美,可看出韩愈的语言技巧和艺术功力,我们从赠歌开始看:“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阻,谁争子所,缭而曲,如往而复” 都用了先三、后四的整齐句式。而“中”与“宫”,“土”与“稼”,“泉”与“沿”,“阻”与“所”,“深”与“容”,“曲”与“复”相押韵,两句一韵,不断变换。其中“盘之中”以下四句为排比;“窈而深”以下是两个对仗,在工整句式中也显现出变化。声韵、句式上有变亦有不变,生动地传达出了隐居者的悠闲自如、轻松活泼的生活情趣。“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是先5后4的句式。“央”、“藏”、“祥”押韵;“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饮且食”与“寿而康”,“无不足”与“奚所望”各自相对。“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这三句用长、短、长的奇数句式,有力的结束全文。 总而言之,在作者笔下,或者是奇数句式,或者是偶数句式,变化莫测,抒情达意,淋漓尽致,表现出锤炼语言的极高造诣。精心设词,节节独造,这是韩愈获得艺术上成功的重要原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