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椎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幸福,其实也是一种理解。粗茶淡饭,对于一个整日饫甘餍肥挥金如土的人,可能是一种亵渎,对于一个刚从千里草地上走出在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人,则绝对是上帝的恩赐了。人们常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困难、变故和战争之神,则往往会逼使人们喝下一杯带着火药味的清凉剂。这首《贺新郎•兵后寓吴》是作者亲自备尝“清凉剂”之后的清醒之作,对今天处在幸福和平中的读者,也是一付浓酽的清凉剂。 关于“兵后寓吴”,有几种不同的理解。有的以为,是词人流寓在苏州,有的以为是住在吴江,还有的说是吴县,也有笼统地说是吴地的。因作者生平事迹难考,导致了对“寓吴”地点的异议。我们认为,在旁征材料尚不充分的情况下,作品本身是唯一信得过的对象。据此,“兵后寓吴”应是在战争洗劫之后,作者在吴地城乡流亡。 上片起笔,作者就把情调迥异的两组生活镜头推到读者面前,让读者在联想与现实中作出判断,激起对战争的仇恨,对流亡的同情。往昔,在绣帘重重的深阁中,妻孥们围着温馨的灯光,轻声细语地拉着家常,欢乐的笑声在红阔灿烂的悄涡中满溢。而今,哀怨的号角在荒凉的城头没完没了地频吹,吹落了我两袖冷霜一身寒气,整天东奔西躲,四处流浪,相随的只有孤独的身影。家人与孤影、安适与流亡、软语与哀号、笑涡与怨角、绣帘与霜袖,在强烈的反差中,倾诉着战神的罪恶。语言的锤炼达到了极高的境地。无怪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蒋捷“炼字精深,音调谐畅。” “望断乡关知何处?”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安身之所呢?日薄西山,点点寒鸦,尚且有杨柳可依,合家团聚,而“我”却孤苦零丁,类如转蓬,真是人不如鸦啊!触景生情,沉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换头四句,在语意上紧承上片,继续描写流亡生活中对景物的感受,同时,在思想内涵上由表层向纵深开掘,寻探生活蕴含的普遍哲理。不变的是山,安逸的生活、美满的家庭,如果能像山一样万年如故,那该多好啊!可叹的是世事如出岫之浮云,一会儿作白云状,一会儿如苍狗样,虽属无意,可它蕴含着多么深刻的哲理啊!江山易色,白云苍狗,确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明天,等待自己的仍然是枯荷包冷饭,翻过前面的小土岗,继续流浪,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何时会结束这种流浪。反正自己无法改变这残酷的现实,还不如暂且痛饮村中的浊酒,借此麻醉自己的思维。 “醉探枵囊毛椎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细节,活画出流亡中落拓无依的知识分子的痛苦和辛酸。“枵囊”,是空口袋,流亡中的贫困可想而知。“毛椎”,是指毛笔,因笔头如圆锥,故称。“牛经”,《三国志•魏志•夏侯玄传》裴松之注所引《相印书》说汉朝有《牛经》。《唐书•艺文志》也录有宁戚的《相牛经》一卷。长期流浪,空囊如洗,诚笃而愚腐的知识分子还忘不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想为邻翁抄写有实用价值的《牛经》换取微薄的生活费用。然而,邻翁摇手不语,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广阔丰富的想象天地。是邻翁以为这个穷愁潦倒的醉客在说呓语梦话呢?还是他也同样囊中羞涩不名一文呢?是战乱频仍居无定所无心关注《牛经》呢?还是耕地被圈耕牛被宰《牛经》已毫无价值?是邻翁同词人一样可以提笔为文用不着让人抄写呢?还是他根本就不是当地的农民而是同词人一样在流亡呢?……景语作结,含而不露,给读者留下大片空白,让读者调动自己的思维和想象去推测,去补充,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原载:《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