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名著,救不活取消了灵魂的大片 □李保平 一些中国电影人已经失去了思想上的耐心,他们更愿意借助音效的巨响制造大片的幻觉,而现成的名著框架为他们节省了内容上的成本。他们在内容上精打细算,缺斤短两,却在形式上不遗余力,煞费苦心。 《夜宴》是一部没有真正进入《哈姆雷特》灵魂的拙劣的粘贴版,在这部以莎士比亚的悲剧为原型的电影中,冯小刚的气质跟不上巨人的步伐。让冯小刚严肃起来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而《夜宴》的题材却要求他必须迁就这个前提,何况他自己也未尝不想证明一下,他是个可以在各种风格中左右逢源、一专多能的天才,做起大片来不比张艺谋、陈凯歌们差。事实上,这个虚荣的企图的结果,只能进一步验证他力所不逮的局限,他并不比前两位更出彩。 截至目前为止,全球范围内《哈姆雷特》的电影版不下10部,上个世纪中期,由奥利弗主演的《王子复仇记》被奉为电影中的经典。几十年来,《哈姆雷特》被不同的民族接纳过去,人物活动的场景从中世纪的古堡搬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不断获得新的演绎,这证明哈姆雷特不死,他的“生存还是毁灭”的心路徘徊,显示了人类不能根绝的持久的精神历程。很遗憾,《哈姆雷特》首次走进中国电影人的取景框,却赶上了生不逢时的背景,一些中国电影人已经失去了思想上的耐心,他们更愿意借助音效的巨响制造大片的幻觉,而现成的名著框架为他们节省了内容上的成本。他们在内容上精打细算,缺斤短两,却在形式上不遗余力,煞费苦心。他们自以为掌握了这个时代的消费本质,试图用徒有其表的外在包装把观众打发过去,他们低估了观众的艺术水准,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观众的智力,观众同样作出高傲的反馈,在导演们煞有介事的苦心经营处,爆出一阵阵拒不合作的笑声。冯小刚《夜宴》本来可以从张艺谋《英雄》《十面埋伏》和陈凯歌《无极》中汲取相似的教训,但是,思维已经框定,影片已经上马——一辆列车开出,它已经来不及拐弯。 《哈姆雷特》是一部心理剧,《夜宴》把它变成了舞蹈动作片。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忧郁徘徊来自对人性的困惑和质疑,而中国的王子无鸾没有意识上的任何深度思考,只是被动作为叔父厉帝追杀和迫害的一只仓皇的兔子。冯小刚为了把无鸾转化为哈姆雷特,特意为无鸾配置了一套面具,象征着善良的、逃逸的、与世无争的无鸾与这个冷酷的世界的隔绝,但冯小刚真正把这个复杂的心理过程给道具化了,在如此这般形式化了之后,冯小刚心安理得地放弃了对人物的心理刻画。于是,呈现出这样一种格局,从内容角度,在戏剧该展开处反而收缩,不该展开处却不吝浓墨重彩。 中国的古装大片似乎都逃不出这样的定式,常常本末倒置,戏剧冲突的结果,比戏剧冲突的过程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幽州刺史因为冲撞厉帝被杖毙殿下,影片用高速摄影从各种角度拍摄杖毙大臣的过程,而全然不顾内容上的道义倾向,从形式感出发,拍出了一种舞蹈的美感。刺杀无鸾的羽林卫无功而返,被宣旨赐死于桥上,影片同样放慢速度展开自杀的每个细节。放弃内在的戏剧冲突,致力于外在的直观宣泄,使影片失去了表现的张力。 《夜宴》在主题上采取粘贴法,欲望与爱的辞藻粘贴在不同的人物身上,为人物的行为谋求一个看似深度的动机。实际上,欲望与爱的深度主题和《夜宴》中的人物有着一种生硬的隔膜,这种隔膜造成人物形象的不合逻辑,漏洞百出。厉帝为了篡夺皇位,残忍地毒死哥哥,这样一个对权欲充满贪婪嗜好的暴君,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图谋杀害自己的女人,以爱情的名义,饮下她的毒酒?难道本性在给予他欲望的同时,还能让爱的阳光照彻他冰冷的骨髓吗?在影片最后的重场戏“夜宴”中,冯小刚把爱与欲望的标签,在不同人物之间贴过来粘过去,应对不暇,手忙脚乱,欲望膨胀的皇后在无鸾中毒死去的刹那,被他的一声“婉儿”的下意识的呼唤叫醒了爱的神经,在坏人的身上掺杂一些好人的因素,这样的人性是不是显得过于简单? 《夜宴》使我们进一步看清了形式与内容剥离后的教训,即使借助一部活着的名著,也救活不了一个取消了灵魂的大片。 “鱼”和“熊掌”难以兼得 □涤 非 商业大片就应该坚持所谓的商业路线,不可在商业与艺术之间不断摇摆。这种两头兼顾的创作方式,很像是战争史中的“两线作战”,耗时耗力,却很难达到多少战略效果。 本以为一向擅长商业电影创作的冯小刚,会在改走国际路线的大片《夜宴》里,努力张扬其颇受国内大众喜爱的种种娴熟技法,不料却只是目睹了一部并不太高明的文艺悲剧。尽管有相当漂亮的画面、服装和引人赞叹的音乐、武打,却始终缺乏某种内在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以悲剧电影的标准来看,《夜宴》至少存在着两个方面的显著弱点。其一,是悲剧气氛不够浓烈。虽然影片以莎翁的《哈姆雷特》为基础,设置了复杂而深刻的人物关系以及情感纠葛,却一直缺少莎翁原作中的那种几乎无处不在的悲天悯人的气息。无论是婉后、太子、青女,还是厉帝、殷氏父子,其在欲望驱使下,走向毁灭的悲剧人生,都没有得到充分而饱满的展现。于是,观众很难被这些人物的不幸所打动,更不用说去体会这些不幸背后的深邃主题。此外,对某些人物的处理,也值得商榷。比如厉帝最终的“自杀”,似乎也并不符合一个敢于弑兄篡位的野心家的性格。在诸如此类的一些失误之后,《夜宴》的悲剧气息便被不断地削弱,以至于从某些角度来看,已经丧失了悲剧品质。而某些观众在观影过程中的笑场,也恰恰证明了影片的这种弱点。 其二,是缺乏将影片推向高潮的华彩段落。《夜宴》的结构,基本上是戏剧式的,在片尾一个个主人公接连不断死去的时刻,按照一般规律,应该有一个强有力的高潮段落。在这一段落中,悲剧应产生出震撼人心的力量,而观众的心灵也会由此得到净化与升华。但《夜宴》却没有遵循这种基本的要求,其主人公最终相继的毁灭过程,拍得相当平淡甚至草率,这与影片开头的宏大气势形成了鲜明对比。于是,创作者在最能展现悲剧魅力的段落,几乎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而这种失误,对一部悲剧的平庸与缺少韵味,构成了相当重要的影响。 其实,从一般意义而言,悲剧题材历来属于艺术电影的范畴,而不是商业电影的领地。一部商业大片选择这样的题材,实在称不上是明智之举。在《夜宴》的决策层面上,至少也有两种失误值得检讨。其一,所谓的国际路线,并不一定意味着必须改编或者改写那些外国经典,尤其是《哈姆雷特》这一类的经典。当年李安的《卧虎藏龙》风靡世界,其剧本基础也不过就是一本已经被大众淡忘了的武侠小说。如果一定要改编,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与艺术名著浩如烟海,都值得创作者们去参考。而具有浓郁中国风味的作品,也许更有助于在国际市场上的商业竞争。 其二,商业大片一定要坚持所谓的商业路线,不可在商业与艺术之间不断摇摆。说到底,《夜宴》在许多方面的不尽如人意,与其总是在努力寻求艺术与商业之间的平衡度不无关系。一方面,由于担心那种大悲到底的叙述方式,会阻止一部分观众进入影院,所以不敢将悲剧的品质进行到底。而另一方面文艺悲剧的基本定位,又使其在增强娱乐性方面,难以有大的作为。所以,尽管创作者们在技术、技巧方面不惜血本、费尽心力,却始终难以对大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其实,这种两头兼顾的创作方式,很像是战争史中的“两线作战”,耗时耗力,却很难达到多少战略效果。实际上,在电影史中,所谓艺术与商业双丰收的影片,也是少而又少,大多数的名片,总是会向某一个方向倾斜。于是,在商业大片中采用“两线作战”的创作方式,的确不是什么上上之选。 回想去年,陈凯歌的《无极》,已经犯过“两线作战”的错误,其企图在商业大片中塞入诸多哲学思想的努力,遭到了许多观众的批评和指责。而今天的《夜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重走“覆辙”。于是,就当下中国商业大片所处的现实语境而言,我们似乎应该再一次强调,“鱼”和“熊掌”难以兼得。 在文化压力和夹缝生存背景下的《夜宴》 □左 芳 华美的帷幔、肆虐的欲望、艳丽的服饰、豪奢的场景、苍白的面具、煽情的音响、血腥的杀戮,殚精竭虑的阴谋和勾心斗角、形形色色的暴力和性游戏……是中国近年风靡多时的电视剧宫廷戏百品不厌的功夫茶,也是今天的一些影视工作者对于久远的封建宫廷文化的一种当代想像,以及对于这种文化的某种迷恋和赏玩心理的满足。这些,都是电影《夜宴》五光十色的可见元素的一部分。 在多年贺岁片功绩基础上,还有轰轰烈烈的各种宣传炒作之下,冯小刚的《夜宴》隆重登场。从形式上说,的确是大片,无论技术还是框架,不少漂亮的空镜头和精心制作的武打大场面,都是可圈可点。作为一部娱乐大片,商业片,看看不错,一笑而过,有它的价值。同时,也可以看到冯小刚一贯讨好时尚的机敏和技巧。 华美的帷幔、肆虐的欲望、艳丽的服饰、豪奢的场景、苍白的面具、煽情的音响、血腥的杀戮,殚精竭虑的阴谋和勾心斗角、形形色色的暴力和性游戏……是中国近年风靡多时的电视剧宫廷戏百品不厌的功夫茶,也是今天的一些中国影视工作者对于久远的封建宫廷文化的一种当代想像,以及对于这种文化的某种迷恋和赏玩心理的满足。这些,都是电影《夜宴》五光十色的可见元素的一部分。不新鲜,但是有自己的特点。 求变创新,是每一个创作者呕心沥血的企望和目标;即使有商业惰性的约束,市场惯性的左右,也不能阻挡电影人创造性的冲动和突破局限的勃勃雄心。于是,艺术家才会赢得成功,精品才会层出不穷。从《甲方乙方》到《一声叹息》《手机》,从《大腕》到《天下无贼》《夜宴》,从喜剧打造到悲剧探索,从北京市民文化咂摸到莎士比亚宫廷经典戏剧改写,冯小刚的努力和进步,真是有目共睹,而且应该赢得有关方面长期没有给他的职业敬意和专业肯定。对于中国单纯的喜剧和贺岁片样式的成熟打造,他奉献了自己的才华和热情。他的独树一帜,使得他长时间在国产片市场享受到独领风骚的荣华和得意、寂寞和恐惧。 他承受的压力,直接反映在他的电影策略里。中国人对苦情戏、悲剧、正剧的痴迷,使得大家对喜剧的心理很矛盾;人人需要喜剧,却不好意思承认喜剧的高尚地位;就好像人人都需要钱,却总是在公众场合道貌岸然地谴责金钱罪恶。无论老百姓多么喜欢他,却因为他的影片总是喜剧,所以一直得不到比较高的评价,甚至认为他没文化。《大腕》是一部颇费心力的大作品,包容了太多的文化元素,几乎撑破了他辛苦经营的喜剧格局,却远远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好评。《夜宴》 跑得更远,又是模拟世界名著《哈姆雷特》,又是悲剧、宫廷恶斗、利益争夺。他几乎放弃了喜剧,放弃了只有他熟稔的冯氏电影模式,很悲壮地豁出去了;有趣的是,他依然忍不住留下了葛优,以及与此相关的对输赢的精心算计,和创作上不可掩饰的天然裂缝…… 冯小刚这一次生怕又被理解得肤浅了,干脆让人物婉后总结性地在影片结尾处就欲望的问题自言自语,以此表达他通过一部电影在探讨欲望的问题、人性的问题,仿佛真的可以证明欲望是一切罪恶和悲剧的根源,完全顾不上欲望也是撬动社会进步的有力杠杆。终成女皇的“婉儿”,悉心抚摩着茜素红绸自语,号称“最高境界的表演是将自己的脸变成面具”的她,终于宣泄着压抑多年而胜利的得意:“红色的茜素红,像熊熊燃烧的欲望,多少人的生命,被它吞噬,惟有朕,因它的燃烧而辉煌。”但是紧接着就是一把飞来的短剑结束了婉后的卿卿性命,又从正面告诉大家这些为欲望所累的人终究没有好下场,害人害己。厉王的台词更是妇孺皆知的大白话:“丹朱是鲜血,赤金是辉煌。哪一个辉煌的王朝不是鲜血洗出来的?”如此赤裸裸地讨论道理、见缝插针地说教,就好像逼着观众猜测章子怡身上昂贵袍冠的价格而不是衣着主人内在的气质。片中所有的演员都是符号,包括画面、音乐,所有一切都在处心积虑地证明一个问题:冯小刚可以拍摄大片,有能力摆弄所有这些观众耳熟能详的大片元素,甚至是国际文化符号元素;在电影的大片时代里,冯小刚不是落伍者。 原载:《文艺报》2006年9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