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安排了科幻元素,为一个飞碟和一个运载火箭(当然飞起来的并不是载人飞船,而是三峡移民纪念塔,但在电影中它的确是用运载火箭的方法送上天的,塔的下部喷出了特征明显的推进器熊熊尾焰)。这给风景如画的古老三峡打上了现代性烙印,也使我们看到主流电影或先锋电影正对科幻形成侵入。其实不仅仅是贾樟柯。张艺谋在《英雄》里面,也把漫天弩箭与巡航导弹的形象融合在了一起,让秦朝的战争显示出了陌生的高科技观感,拉近了古代与当代的距离。而早在《古今大战秦俑情》里,就有了关于时间机器的演绎。在唐季礼的大制作《神话》里面,则同样有穿越时空的描写,人类在秦始皇陵中实现了永生。因此,虽然有关中国没有科幻片的批评声不绝于耳,但在中国的优秀导演那里并不排斥科幻元素,乃至从骨子里表现出了对高技术多多少少的迷恋。当然了,上述故事都与秦朝有着关系,有可能反映了对古代技术的潜意识怀想,特别是秦朝这么一个时期,它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具有特殊色彩,也就是如何才能真正做到长生不老、扭转熵增。这也是如今基因工程的命题。所以黄易的科幻小说《寻秦记》也选择了秦朝。这其实就是对“创造生命”这一主题的不断复制,去直面“死”这个至今没有得到很好回答的问题。 显然,我们在新的形势下,正面临着与远古同样的压力,也就是生命的压力: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更久一些?如何活得更快乐一些?所以,《三峡好人》本质上是一部关于死的电影。不用科幻的元素大概缓解不了这种心理压力。但为什么必定是飞碟和运载火箭呢?因为它们是一种超现实,更是一种高技术。回头来看,三峡大坝本身同样是一个现代技术的东西,也是超现实的东西,像“水坝”这样的主题,在科幻中已多次出现,比如三峡大坝的设计师潘家铮本人就写过名为《子虚峡大坝兴亡记》的科幻作品,在子虚峡大坝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匪夷所思的。因此,就要把令人困惑的那一部分现实看作是未来的投射。同样,《三峡好人》中出现的科幻元素是用来缓解我们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焦虑的,让我们把暂时消化不了的痛苦放置到未来和现实之外。有很多东西我们的确解释不了,外国人也解释不了。媒体批判外国人读不懂中国,其实有多少中国人能说读懂了中国呢?那么,方便的做法便是推脱给一种我们不能掌握的世间之外的力量。古人是这么做的,但那时是神话,那么,在现代,无论是雷公还是电母都不灵验了,因此,就交托给外星人以及我们自造的外星人——航天员。这便是科幻将会继续与我们同行的起点。它要完成新的任务,早已远离了早期的科普使命。 二 在这种背景下,科幻能否给文学艺术正在丢失的超现实母题注入活水?比如关于小说,这些年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小说死了”(科幻小说死了,其实只是这个大语境下的一个分支话题)。那么,复活小说的办法,人们也拼命地想了很多,比如,要让它好看,而为了让它好看,就要写实,不仅在艺术手法上写实,而且要在世界观上写实,要让大家觉得世界“正如所料”。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对此提出批评:不,不是这么一回事,小说的颓败主要不是由于它还不够好看和不够“现实”。小说家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路——他像一个探险家,他对认识人类事物的新的可能性有不竭的好奇之心,他要设法绘制新的地图,在这张图上,我们熟悉的变得陌生,我们认为一清二楚的事物模棱两可。我们的认识遭到了挑战和冒犯,但我们也因此看到世界和自我的新景象。实际上,李敬泽提出的解决办法,与科幻的一贯主旨是一致的,也就是让现实陌生化与疏离化。 这可能是在变革时期的出路之一。很多东西你用别的手段——比如说政策手段或者新闻手段——超越不了,那么,科幻就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比如,在文物保护领域,我们最近可能在陕西某秦陵周围发现了数百处新的陪葬墓,那么这是一个考古成绩,是一个重要发现,也是一个重大新闻,但是,现实是怎样呢?我们不能公开报道,因为一报道出去,盗墓贼便会纷至沓来,而我们的文物保护力量目前根本对付不了。那么,幸好我们还有文学,还有科幻小说。这就是王亚男的《盗墓》。小说幻想了秦始皇陵终于被盗。盗墓贼使用了全息投影仪、水流切割机等高科技手段,以及大型的施工设备,甚至把十辆载重卡车弄进了宏伟的秦陵地宫,在那里搭建了工程桥,供人员车辆来往。这种科幻当然也与地宫中的幻境达成了一致,那便是呼应了两千多年前的精密青铜机械和滔滔的水银之河。公安人员最后凭借对高科技的了解侦破了这起案件,但最大的功劳却是由另一名金盆洗手的盗墓贼做出的,他是一名爱国的非主流盗贼。这个故事最能引起读者共鸣的是秦陵内部的技术场面。读者从技术想像中获得了快感,特别是在对高科技的盗墓贼惩罚过程中,体味到了写实小说和新闻报道无法带来的愉悦。 所以科幻能做到这个置换,本质上是一种避世,但也是入世。要么由新路径去到新的世界,要么用新立场来审视旧世界。《万有引力之虹》之中的导弹,《第五号屠场》之中的外星人,都起着这种作用。我们还可以提到吴岩在《2006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里收录的今何在的《中国式青春》,这是一个超人的中国版本。超人本是克里斯托弗·里夫扮演的著名英雄人物,他是从氪星球来的外星人,法力无边,因那个星球毁灭,被发射到地球上,落到了堪萨斯州,结果帮助人类战胜了种种邪恶势力。电影《超人》后来拍了许多集,都大受欢迎。但今何在设想,载运超人的那艘飞船的降落时间推迟了12小时,结果他落在了“文革”时期的一个人民公社中。那么超人的命运就改变了。他成了一个悲剧性的英雄。在小说中,西半球的所有人们决定在某个选定的时刻同时一跳,以改变地球的轨道,让东半球的人们永远生活在寒冷之中,于是东半球的人们也集合起来决定同时一跳,要把对方给震入严冬。但由于超人跳得太高,落下来迟了,少了他的这份力量,结果东西半球恰好打成了平手,终止冷战的努力失败了。再就是超人在矿务局打洞,结果力气太大,打穿地层来到了美国,他白天在西半球学雷锋维护正义,晚间回到中国做好男人。他还来到月球,在环形山下写满汉字,把阿波罗登月的人吓了一跳。但他却因为在美国电视上出现而被矿务局开除了。最后连超人也下岗失业了。故事中穿插着王菲的歌词。为什么要用超人的形象呢?我想超人大概是一种西方主导的高技术的象征,也是现代化的比喻。所以用它来阐释我们面对的荒诞感是很让人伤感的。我们也再一次看到世界的确不如所料,不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因此我们真的需要新的科幻。 三 我们还面对着一个新的重大问题,即如何解释人类和当今技术世界的关系。贾樟柯在回答有关《三峡好人》的提问时,多次提到“物欲”。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20世纪最大的一个变化,即是由科技高速发展带来的物的变化。我们与物打交道的时间逐渐多于与人打交道的时间。我们接受着大量由新技术创造的产品。在这个环境下,就需要重新认识人性这个问题。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王建元提出了“后人类”概念,他说,现代人逐渐失去控制自己身躯和体形的能力,成为“终端主体”,社会上出现了严重的躯体危机和尖锐的身体政治。比如说现今的新生婴儿,表面看人相十足,但小生命早就预先进入一个“科技——有机体”生命循环,从技术精子开始,胎儿随即会遭遇到例如超声波、羊膜穿刺术等介入。遇上问题时又可以采用肢解和修复学的假体修补。产后的医学照顾、测试、矫正,以至孩童期的学习环境,都与尖端科技交融无间,直至长大成人。那么,人与物已共同进化、互为唇齿。所以,当今世界的个人是什么组成的?“人”正在被建构成为“科学”的主题。比如说,人与老鼠也可以无间融合,它们的边缘已经模糊。基因组技术已成为了一种后现代的人本主义技术。自我、个人、单元、主体、集体,这些传统文学的概念,都需要在高技术背景下加以重新审视。神话、有机体、技术开始了新的文本拼合。艺术对物的关注加大了。美国电视连续剧《犯罪心理》中有一位大学教授兼科幻小说家,他说:“我是个后现代主义研究者,在我的研究领域中,科技发明通常都被看作是艺术实体。”因此艺术以人为本的观念正受到冲击。一些人在尝试“非人的艺术”,比如把机器当作艺术的母题,泰奥·杨森制作了“海滩怪兽梦驮沙”,这是生活中没有存在过的怪兽。它的腿全部由中空的PVC管构成,由一种活塞曲轴连接,一旦狂风乍起,这个造物就可以开始移动。托比亚·本斯特普做了一个未来浦东的千分之一的仿真模型,再把真实的螳螂放到这座城市里,录下它们在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攀爬的场景。在缩微城市里,昆虫看起来就像巨大的怪物,这是受了科幻电影《哥斯拉》的启示。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球状闪电》中,真正的主角不是人,而是神出鬼没、荒诞不经、使人类命运起伏跌宕、使人类心理和行为呈现无穷变化的球状闪电。在这里,物性即人性。我们的内心痛苦紧密地系于物之规律的新变。 在这样的强大技术背景下,就需要重新探讨什么是真善美。因此这个时代仍需要科幻,它不仅仅是元素,是背景,同时还是它自身,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从新的实践来看,科幻有可能演变成为新时期最具先锋性的艺术表现形式之一,以消解我们的现代性焦虑。当然,与言情、武侠和侦探不一样,科幻不是一种简单的消费品。它是工业时代及后工业时代的精灵,要有很高的文化、知识和智慧含量才创作和欣享得了。而它也是一种亚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小众文化、精英文化和白领文化,是一种高级娱乐艺术,但也可以通过流行手段将之放大,让大众愉悦,比如,卫斯理是一种渠道,大片也是一种渠道。《黑客帝国》就把最深奥、最哲理、最科技的东西,与最流行、最大众、最玄学的方面结合了起来,结果全球都在讨论它。因此,科幻怎么会死去呢? 原载:文艺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