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走偏锋未成器——从《夜宴》看“中国大片”的创作困境与出路
自张艺谋的《英雄》问世以来,“中国大片”渐成模式——大导演、大明星、大制作,最终落实为大规模的资金投入。《无极》耗资3.6
亿元,近日公映的《夜宴》投入也超过亿元,“好莱坞大片”的外部规定性一应俱全。然而,此类“中国大片”的“战略目的”却始终难以有效达成:首先,张艺
谋、陈凯歌两位国际电影节的宠儿,一直未能凭籍大片的制作获得任何国际电影奖项(特别是其念兹在兹的奥斯卡金像奖)以取胜于国际电影市场;其次,国内观众
在经历了最初的惊奇体验之后,对于所谓大片也已渐失信心,《无极》未能收回投资(除了货币资本之外,还包括大导演陈凯歌的名望资本)便是一个明证。形式精
美而内容单薄是评论界对于此类大片所形成的批评共识。那么,在大片精美的摄影、光线、色彩、音响、服装、造型、内外景等等形式之下,其内容究竟缺少了什
么?下文将结合冯小刚近期推出的依然延续国产大片既定模式的《夜宴》,从影片类型、文化立场、叙事艺术等三个方面讨论“中国大片”
的创作困境与突破思路。 一 冯小刚的《夜宴》很“自觉”地接续了自《英雄》以来大片系列“古装武打”的题材传统。“古装”引入了“中国历史’
的维度,“武打”引入了“中国功夫”的维度——显然,营构全球化时代的异质性景观,打造原汁原味的中国影像(中国历史、中国功夫),从而以“文化奇观”的
方式征服全球观众,便是这一类型选择的策略性考虑。这一考虑自有其合理之处,毕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可是,关键问题在于,这种类型特殊的大片
一直未能很好地处理“历史”与“功夫”两个核心因素,从而既未能呈现华夏五千年历史最具震撼性的内在文化力量,也未能充分调动功夫的娱乐功能吸引观众。 首
先,此类影片中的历史只是创作个体主观心像的任意投射。《夜宴》在片头简略交待故事背景为有史可考的五代十国之后,便一头扎入自说自话的虚构情境之中,让
“厉帝”、“皇后”、“太子”这些空洞的能指符码演绎着一个舶来的宫廷故事,完全抽空了中国历史的特定质地。这种处理历史的方法自有来历:《英雄》悍然不
顾荆轲力战不屈的事实,让“无名”自愿引颈就戮于秦军的飞箭,并让秦王激情洋溢却不伦不类地高呼“和平”。《天地英雄》中,本意在于普度众生的佛骨舍利,
竟然成为剿灭突厥骑兵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至于《无极》则更不知其所述历史是何朝代。完全抛弃中华民族厚重的客观历史为叙事提供的充沛材料,全凭一己之主
观心像再造历史,势必难免于作品的浮泛与苍白。事实上,文学界1980-1990年代一度兴盛、终而衰落的“新历史主义
小说”早已明示这一创作思路的偏颇。而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康熙王朝》、《大明宫词》、《走向共和》等等电视连续剧坚持“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历
史剧创作原则,在对史实的精心叙述中,使华夏文化精神自发呈现,使作品气度浑厚、庄严阔大,恰切应合当代社会个体文化认同的心理需求,从而引发收视热潮
——这一点足可成为大片之鉴。 其
次,此类影片中的功夫往往荒诞离奇、匪夷所思。《夜宴》开篇便是一场竹林之战——自《卧虎藏龙》后,简直无竹不成战——这些武功高手们在银幕上飞来飞去的
情景,令人极度厌倦!为了提高视听效果对于打斗过程适当夸张自然可以允许,但夸张过度,远远超出功夫所能达到的限度,远远超出物理学许可的限度,而且形成
俗套、陈陈相因,实际上使得作为中华文化瑰宝之一的功夫被扭曲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因为掌握功夫的人毕竟是俗世之人,而非哈利·波特那样的神话魔法师,
所以,西方人在观看《卧虎藏龙》时,便对具有世俗血肉之躯的人飞来飞去的离奇景观发出阵阵哂笑。与此相反,成龙巨大国际声誉的获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对功
夫的恰当表现,他不用替身的事实本身便宣告着影片中的功夫都是作为俗世血肉个体可以达到的。至于成龙新片《神话》中人的飞翔,最终基于一个物理学原因:秦
王墓中使用的陨石抵消了地球的重力——这似乎也是对飞来飞去的武打场面含而不露的嘲讽。 好
莱坞大片《特洛伊木马》将超出人体的玄秘力量细心清除——阿喀琉斯虽然剑术超群,但毕竟是血肉之躯——从而剥离《荷马史诗》中的神话因素,还原西方文化史
长河中一个憾人心魄的文化段落,影片中的“历史”与“技击”
堪称融洽无间。而“中国大片”却肆意扭曲历史,无限拔高武功,二者相遇,更其不伦不类。此外,好莱坞大片题材极为广阔,战争、史诗、间谍、神话等等,而国
产的大片始终执拗于表现“古装武打”,的确到了值得反思调整的时刻,希望冯小刚正在拍摄的战争片《集结号》能够起到打碎窠臼的作用。 二 处
身于现代社会讲述古代历史故事,必然面临基于何种文化立场组织叙述的问题。《夜宴》毫无疑问立足现代性文化立场全面批判传统价值:先皇帝将与太子真心相爱
的婉儿立为皇后,体现了君权与父权的狰狞无耻;厉帝为取得皇位而残酷地谋杀兄长;婉儿被权欲异化成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狠毒女人;殷太常在权力的威慑下每每卖
身投靠;即便太子无鸾,也必须在血亲观念的要求下走上复仇之路;而片末皇后被不知所从何来的飞刀取命,则预示着又一轮围绕着权力的血腥争夺的开始,等等。
传统社会(不仅止于中国古代社会)的政治结构成为异化人性的魔咒吞啮一切个体,所以,太子临终前由衷地感慨:“能够死去真好。” 与
《夜宴》的文化立场相对立,在《英雄》中,无名放弃刺杀秦始皇的图谋,全面认同强权帝国的历史合理性,虽然影片也曾展示秦军的飞箭如何摧毁赵国的一个书
院,可是相对于伟大帝国的荣光,这是必遭遗忘的历史片段。《天地英雄》则表现了“为了一个伟大帝国的明天”,仍然忠实于朝廷的钦犯、遣唐使、乃至于混迹江
湖的刀手如何自觉投身于一场和异族争夺佛骨舍利的血腥搏杀,等等。沉迷于“帝国”的主题自然显示了影片未曾将现代价值引入叙述,于是,我们在为数尚且不多
的大片中便看到了截然对立的两种文化立场。 在推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如何处理传统文化是一个多世纪以来思想界争论不休的问题,当然也是中国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即便在娱乐影片中依然可以与之相遇。但是这一问题并非无解,事实上,毛泽东1940
年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所表述的“批判继承”方针,已经从宏观上提出处理这一问题的基本思路。这就意味着,无论是片面的传统文化批判立场还是片面的文化
保守主义立场,都是不足取的。所以在《夜宴》中,看不到文化与人性的正面的闪光,整部影片始终笼罩着绝望沉郁的气氛。当然,主创人员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实际
上相当隔膜(如前所述,影片中的历史只是主观心像),民族文化传统仅仅被抽象为必遭否定的专制政治结构,这一点无疑是造成其文化偏颇的原因之所在。而《英
雄》对于强权专制不加掩饰的赞美与沉迷,又使之从根本上违背了社会历史的发展方向,从而以狰狞为壮美,以血腥为牺牲,其偏颇之处更为触目。 于
是,既有大片之中便没有足以引导观众认同心理的中华文化英雄:无鸾太子以死为解脱不过是个文化可怜虫(比起莎翁原剧中作为人文主义英雄的王子形象,相去何
止千里);而无名置国仇家恨于不顾安然受死,更是个令人齿冷的孱头和强权的帮凶(比起作为传统文化英雄的荆轲,相去何止千里)。正是文化立场的偏颇导致了
影片通过主人公行为意义表现出来的主题内涵的偏颇。回到“批判继承”
的立场上来,则要表现承载着传统文化正面价值的英雄如何与历史的局限性作殊死搏斗,如何体现正义、善良、勇敢、忠诚与爱等等可以接通现代社会的普世价值,
从而最为恰当地表述中华文化。相较之下,好莱坞大片《勇敢的心》虽然讲述的是封建领主时代的故事,但是,主角于片末以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喊出“自由”之
声,顿时点明其一生奋斗的意义,使古代勇士的信仰接通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塑造了足可令当代人寄托理想与信念的西方文化英雄形象。 三 作为以实现票房价值为重要目标的商业片,通过高超的叙事艺术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自然是一项基本要求。 叙
事首先必须基于一个很好的故事,好莱坞大片无不营造一个跌宕起伏、悬念密布的故事,而《夜宴》却依然承袭了国产大片故事性差的特点。虽然影片有一个显赫的
原本,但是,注重以大段独白刻画人物内心而且节奏徐缓的莎士比亚时代的舞台剧,其情节主干在结构快节奏的当代电影叙事之时,必然造成故事过于单薄的状况。
而且,《哈姆雷特》的内容家喻户晓,其情节过程对于观众(特别是西方观众)而言也不再具有悬念性。其实中国并不缺少有魅力的文学叙事,冯小刚最成功的影片
《手机》、《天下无贼》莫不来源于当代中国优秀作家的小说作品。尽管第五代导演打着“电影与文学分家”的旗号登场,但是,张艺谋、陈凯歌籍以赢得巨大声誉
的影片,同样来自于对文学作品的改编:《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以及《霸王别姬》等等。这些成功的影片都基于故事性强的当代文学作品,这
就意味着,在当前尚无成熟编剧队伍的情况下,当代文学的发展足以为电影提供精彩的故事原本。可以看到,与电影票房价值下降恰成对照的是,近年来一系列电视
连续剧获得较高的收视率,除前述清帝系列之外,反映当代生活的《来来往往》、《生活秀》,反映革命历史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历史的天空》,
反映现实政治的《国家公诉》、《大雪无痕》等等,应该说这些剧作的成功基本上都得益于文学文本的魅力。 比
起此前几部大片,《夜宴》中人物的语言、表情显著增加,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血肉之人的正常情感反映(真可谓低标准、低要求!),正是这一点,使得影片中的
人物不至于像《英雄》、《十面埋伏》、《无极》等片中的人物那样,少言寡语,板着面孔,没有半分人的活气——全然是可以活动(而且主要是飞来飞去)的符
码,根本无法让观众产生最低限度的移情与认同。在《夜宴》中,当皇后气咻咻地指斥无鸾太子之时(“算了吧!最高明的演技是让你的脸变成面具!”
),其爱恼交加、恨铁不成钢的女人气顿时使僵化的皇后符码平添一丝娇媚;她以暗示床底之欢的语句搪塞厉帝的咄咄追问(“你给了我先帝没有给我的。”
),更令人领略了这一人物的机巧与风情。不过《夜宴》做得仍然不够,太子无鸾就像《英雄》中的无名一样自始至终未曾露出过笑容!多么可怕的表情僵化!这种
银幕形象即便放在一百年电影史长河中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空前的怪物!其实,冯小刚此前的成功很大程度得益于人物别出心裁的幽默语言和意蕴悠长的生动表情,
唯其如此,才能刻画活生生的人,而在《夜宴》之中,这一方面灵感的闪光却被压抑到最低限度。而在好莱坞的大片中,即便像斯瓦辛格那样的银幕硬汉饰演的机器
人“终结者”,也不缺乏机智的语言和生动的表情。 最
后,《夜宴》还犯了一个显著的“选角错误”,葛优的全部演艺生涯已使他身上携带着无法稀释的喜剧色调,他一登场势必唤醒观众对于他的固定想象,这是他作为
一个优秀演员的光荣,但也限制了他角色选择的空间。《夜宴》点映阶段与放映阶段的笑场,基本上都由他引发。一个原本阴森恐怖的角色,却被演员自身积累的喜
剧性扭曲成为漫画人物,不能不说是一个深刻的教训。相比之下,好莱坞便极为注重演员已经积累的形象特征和当前角色的兼容性,在拍摄007系列影片时达到极端:为了保持007女郎的神秘性,必然选用陌生面孔,饰演一部后,往往不再使用——这一点也足以成为当代中国导演选角之鉴。 不
论是出于扬威国际电影节、进军全球市场的“战略考虑”而在类型选择上执着于“古装武打”,刻意营造(其实是子虚乌有的)中国影像这一有意为之的偏颇,还是
因为缺乏正确的文化立场以及在讲述故事、刻画人物方面心有余而力不足所导致的无意识的偏颇,都使得“中国大片”
目前尚未形成成熟的商业片模式,既未能充分娱乐观众,也未能准确表达中华文化精神——偏锋之剑,尚未成器。若试图从根本上走出怪圈,就需要电影工作者摆正
心态,放下架子,从别人的成功中学习经验,特别是从好莱坞大片的成功中学习经验,推出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相结合的商业片精品,创造“中国大片”的国际品
牌,为处于伟大腾飞之中的中国制作一张足以与此态势相称的文化名片。 作者简介:安徽省委党校科文部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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