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麦凯布在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篇颇具影响力的论文《现实主义与电影》中指出,在电影具备现实主义特征的表层文本运转体系之下,其内在的文化逻辑往往在隐蔽之中控制或迎合着观众的心理,并且,“整个文本努力把隐瞒居支配地位的话语作为明确的表达。”[1] 由此,揭示支配影片故事发展的深层意识将有助于我们对电影文本乃至社会主导性文化价值的深刻理解。 由 韩志君编导的《漂亮的女邻居》恰恰提供了阐释和实践这一理论的绝好入口。透过影片表层叙事讴歌“真情”的迷雾可以看到,男权意识始终支配着每一角色的行为 选择。女性主人公在经历了男性的赏玩、遗弃之后,最终落入来自男权主义居高临下的怜悯目光之中,这固然与影片表层故事试图塑造自尊自强女性形象的初衷相 悖,但恰好符合并强化了当代中国社会大众受制于特定文化意识而形成的对于男女两性关系的设想。 一、赏玩 在女主人公满枝儿(白珊饰)的身上有两个最为触目的特征:曾经婚嫁而又异常漂亮,正是这两个特征成为影片叙事发展的核心支点。 毫 无疑问,在一个男权意识主导的社会中,尽管女性可能已经摆脱了对于男性的经济依附,但是,承袭于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依然支配着人们的思想,从而确认着女性 依附于男性的“第二性”地位。在诸如“眉如远山”、“指如春葱”、“软玉温香”、“弱柳扶风”等等对于女性的溢美之词中,往往潜藏着将女性物化的心理倾 向。既然女性只能作为男性欲望的对象物而存在,那么,对于男性主体而言,完全充分地占有对象便是极为重要的心理需求。所以,“童贞”、“贞洁”、“处 女”、“初红”仍然构成当代社会评价女性的关键词。就此而言,满枝儿因为“嫁过人”而失去了作为女人最为重要的“性质”——她已经被人使用过了。然而所幸 (抑或是不幸?)的是,她出奇的漂亮,是龙王川方圆数十里闻名遐尔的珍珠翡翠,山野佳人,是令男人们心旷神怡因而乐于赏玩的绝妙尤物。 事实上,围绕在满枝儿身边的三个男人冯丙奎(刘晓峰饰)、苇子(赵岩松饰)、墩子(尚大庆饰)对于满枝儿的“爱”从根本上说是基于满枝儿的美貌而非所谓的善良、淳朴、勤奋等等为影片所着力刻画的“满枝儿的美德”。诚如孔子所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2] 对 于驯鹿厂厂长冯丙奎这位市场丛林竞争中的优胜者而言,所谓“美德”云云完全是无稽之谈,他具有一位不择手段者全部的充沛精力和鲜廉寡耻。所以,当他购置的 新船下水时,对于墩子悬挂的“诚信招来四方客”的对联,他理所当然地不屑一顾:“现在是啥年代了?市场经济!什么诚信,赶快给我换个吉利点儿的!”道德观 念既然不是主体自我评价和行为选择的内在信条,他自然也无意于发掘别人的道德品质并予顶礼膜拜,因而,满枝儿能够吸引他的地方只能是一张漂亮的面孔。正因 为眩惑于满枝儿的美貌,冯厂长才能暂时将对于满枝儿曾经嫁人的嫌恶压制在潜意识的深层。然而压制不等于消除,一旦遇到合适的时机,被压制的嫌恶就可能转变 为个体的主导意识。 苇 子同样德行有亏而且心胸狭隘。在他身上,传统文化意识中的消极因素对于农民的思想限制格外引人注目。他偷用杨三倔子公猪配种,搭载冯丙奎渡河时漫天要价等 等,这些恶劣行径无不显示他根本不具备理解满枝儿种种美德的人格境界。所以,在满枝儿获得冯丙奎的帮助后,他便一心认定满枝儿必然已经再次失身于冯丙奎。 既然对于满枝儿的品行连最基本的了解都不具备,那么,几年来,晃动在苇子眼中和心中的恐怕也只是满枝儿那张漂亮的脸。 尽 管墩子为满枝儿的品行大唱赞歌,似乎他真的格外关注满枝儿的德行并因此由敬生爱,然而,他用于自我表白的语言“我配不上她”却恰恰透露了自己隐秘的心声: 他同样看重相貌!在影片中,墩子诚实守信,热情善良,是唯一一位能从道德上与满枝儿相配的男性,却也是唯一一位自认为“不配”的男性,原因何在?就因为墩 子矮矮胖胖,其貌不扬,如果满枝儿嫁给了他,果真应了一句俗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在鲜花已经半残,否则,墩子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以免受到“癞蛤蟆 想吃天鹅肉”的讥嘲。 女人因为美貌才能获得男人的注视,这同样是观众(因而也就是当代社会大众)最为隐秘的心理认同。影片在三男一女的性别结构模式下命名为“漂亮的女邻居”(而非“高尚的女邻居”)正是对于这一心理认同准确地把握、迎合与诱导。 于 是,在男权社会中,仅仅是处于男性赏玩阶段的女性才能具备一定的自主选择权,当然,这种自主权因为文化、经济、习俗的压力而受到极大的限制,乃至于女性自 我选择的空间必然小的可怜。不过,影片倒是充分利用了女性有限的选择权以刻画满枝儿的性格。她能够抵制冯丙奎财富的诱惑,然而对于墩子的美德她好像也并不 在意,毕竟墩子太丑。她主动走向苇子这个家境平常以摆渡为生的农民,因为她觉得由于接受了苇子多年的帮助从而负有偿还对方无形债务的道义责任,由此,一个 知恩图报、倔强自强而非见利忘义、水性杨花的女性形象得以形构。 然 而,透过满枝儿行为表层的道义理由,我们可以进一步追索支配着满枝儿意识选择的更具本质意义的内在判断:她自觉配不上家财万贯而又年轻英俊的冯丙奎厂长 ——自己虽然天生丽质,但是毕竟已经“失贞”。只有在贫穷的苇子那里,自己的美貌才可以抵消因“失贞”而造成的欠缺,从而获得基于实力平衡的婚姻。至于其 貌不扬并且家境贫寒的墩子,无疑配不上她的美貌,尽管她已经“失贞”。寻求实力对等的婚姻可能并不意味着男权的主导,因为男性也被挑选。但是,关键在于随 着影片叙事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可以看到,女性最终被剥夺了选择权,“贞洁”作为衡量男女交换关系天平上的准星其重要程度远远超过女性的设想。 二、遗弃 为 了打消因为自己接受冯丙奎的帮助而在苇子心中引发的疑虑,满枝儿主动走向苇子。彩霞满天,碧空如洗,满枝儿躺在麦秸垛边对苇子说:“要是你真的想要,你就 拿去吧!”随后影片展示了满枝儿因激动和紧张而喘息不已的面部特写,这一镜头激发了观众对于一出爱欲高潮场景的期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苇子在期盼以久的 幸福唾手可得的时候,却突然疑虑重重:“以前你从不答应我,今天你究竟怎么了?”进而“恍然大悟”:“你肯定已经和冯丙奎好过了!”随后严厉质问:“你 说,你的身子还和原来一样吗?” 此类拷问欲望因为内在于每个男性的潜意识从而成为两性关系史中最为核心的事件并获致文化人类学的意义。如果女性不能以“正常” 的 生理反应(初红)证实自身的贞洁,那么一切语言辩解都无法解除男性的疑虑,更为重要的是“贞洁”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生理学概念,失贞的女人在道德上也都是可 疑的(这正好从反面解释了处女膜修复手术广受欢迎的文化原因),所以苇子认定满枝儿必然已经失身于冯丙奎——作为结过婚的女人满枝儿早已在苇子的潜意识中 被认定为因为“失贞”而品行可疑,这种“自荐枕席”的行为恰恰表明了因失贞而淫荡的女人是如何的肆无忌惮。 苇 子龌龊的念头激怒了满枝儿,她在无比愤怒中准备起身离开,然而,苇子却拦住了她并发出了极其耐人寻味的咆哮:“我不相信我这么多年的付出连一次都换不 来!”说完再次扑向满枝儿。尽管苇子的图谋最终没有得逞,满枝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并扬长而去,丢下了这个因嫉妒、愤怒、委屈和情欲受挫而陷入绝望的家伙 任由观众笑骂。可是,从本质上说,在这一场戏中真正遭到遗弃的不是苇子,而是满枝儿。因为当苇子认定满枝儿必定失身于冯丙奎后,便已放弃了娶她为妻的念 头,所以他仅仅要求满枝儿给他“一次”以偿还因为接受自己多年帮助而欠下的人情债务。事实上,这是在遗弃对方之后又宣布其为妓女,因而,真正蒙受屈辱的仍 然是女人。 与苇子关系的终结,使满枝儿走向冯丙奎的道义障碍得以清除,然而,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冯丙奎也遗弃了她。冯丙奎对墩子说:“好了,我把满枝儿让给你了!满枝儿虽好,可毕竟嫁过一回人了。满月儿(满枝儿的妹妹)又年轻又有文化……” 正如前文所说,对于“失贞”的嫌恶仅仅因为冯丙奎迷惑于满枝儿的美貌而被暂时压制,一旦新的诱惑出现(满月儿),这种嫌恶便会主导冯丙奎对待满枝儿的态 度。因为墩子忘记关闭与满枝儿通话的手机,冯丙奎的上述表白全部通过电话传入满枝儿的耳中,她登时之间呆立当场,同时,用于渲染主人公内心沉痛的背景音乐 刹那间轰然作响,然而,满枝儿为何倍感沉痛? 尽 管满枝儿并不反感冯丙奎此前对于自己的殷勤,然而在影片的叙事逻辑中,满枝儿尚未对他产生难以割舍的痴情,所以,满枝儿此时的沉痛绝非源于失恋。真正令她 痛心之处在于自己“失贞”的事实被再次提醒:“毕竟嫁过一回人了!”一旦男人的本能意识觉醒,那么,“失贞”的女人往往会被视作可以任意转让的肉体:“我 把满枝儿让给你了!”因而,从根本上说,对于满枝儿作为女人的“性质”,冯丙奎得出了和苇子同样的结论:失去贞洁的女人无疑已经不适合成为妻子,男人在以 某种方式付出后都可以使用她的肉体。 即 便并非因为自身品行有亏,而是由于不可抗拒的外力导致女人离异、守寡,其结果同样使得失去处女膜的女人同时失去选择生活的权利。毫无疑问,在环绕满枝儿的 三个男人中,能够真正令她动心的应该只能是苇子和冯丙奎,矮胖而近乎丑角的墩子对她怀有的痴情从未引起过她的注意。然而,在苇子那里她因为“失贞”而成为 一个无法信任的荡妇;在冯丙奎那里,对于她“失贞”的嫌恶意识终究不能永远被压制,所以,满枝儿最终无法获得自己渴望的生活,短暂的美梦惊醒之后,是对自 己无法摆脱的宿命更深刻地体察。 三、怜悯 满 枝儿不是里里外外的庄稼好手和持家能手吗?多年来她不是独立支撑着家庭并供养着妹妹读书吗?如此独立自强的女性即便离开男人不也能够幸福地生活吗?编导显 然未作如此考虑,在影片叙事的进一步发展中,满枝儿因为感动于墩子的真情而接受了他,谱写了一曲浪漫的人性赞歌。然而,透过这一浪漫迷雾的遮蔽我们可以深 深地体会到,构成影片最核心的意识内涵却是女人必须依靠于男人!她必须嫁人,此外别无选择,即便自尊自强如满枝儿者也不能例外。进而,当女性失去选择生活 的权利被迫接受自己并不中意的男人(以及由这个男人带来的生活)时,其命运的悲剧性就会更加引人注目 。 满 枝儿不爱墩子,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其实象墩子这样的人物无论是在影片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不会成为浪漫爱情的主角。如果不是因为满枝儿遭到了遗弃,他的 真情即便比现在更加醇厚十倍,也不会引起满枝儿的注意。那么,可怜的满枝儿要跨越多么遥远的心理距离才能接近墩子啊!伴随这一过程而产生的痛苦绝不亚于被 遗弃的经历。所以,在满枝儿接受墩子爱情的关键性情节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出场景:满枝儿从高高的堤埂上俯下身体(注意这一动作!)伸出手臂试图拉住堤埂 下身材矮小的墩子拼命上举的小手,两人体位高下的差别深刻的诠释了满枝儿被迫“下嫁”的辛酸。因而,比起墩子兴高采烈的表情,满枝儿的面容充满了痛苦,当 然,从表面上看,这是由于费力伸手的动作导致她的面容扭曲,然而,痛苦的表情何尝不是此时满枝儿真实心态的写照呢?满枝儿看不上墩子,观众同样如此,所以 面对这一结局,大家不约而同地笑骂:“想不到便宜了这小子!”然而,这就是本然因而残酷的日常生活。 另 外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墩子比苇子更加贫穷!苇子还有自己的“资产”:一条渡船,而当墩子愤然离开表哥冯丙奎后,便生计无着,他那小小的身躯即便做庄稼 也不是好手,于是只能去县城“亲戚家”开的饭馆打工,这甚至是未能完全自立的男人,满枝儿其后的生活可想而知。最为切近的事实就是,假如妹妹满月儿考上了 艺术学院,便不能指望冯丙奎曾经许诺过的资助了。虽然影片明智地结束于这一事实发生之前,从而回避了对于满枝儿痛苦生活的正面表达,可是任何一位严肃的思 考者都不会仅仅将自己的思维局限于影片规定的时空内,由此,满枝儿的悲剧就不仅仅包含精神上受到伤害这单一的层面,同时也包含了物质贫困的内容。 遭到反复遗弃的女主人公被迫走向自己不爱的男人,在可预见的将来生活会一如既往的贫困。由此,满枝儿和墩子的“大团圆”结局无法唤起观众“有情人终成眷属” 的宽慰情绪,影片所激发的只能是对于人物命运的怜悯,而“怜悯 ” 恰恰确证了怜悯者与对象之间的非平等关系。一般情况下,总是具备道德、财富、能力等等方面优势的主体才能向弱者抱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之情。另一方面,接受怜 悯就意味着认同自己低人一等的存在价值。更重要的是,一旦某一社会个体被抛掷在由社会主导性文化意识所预留的必须接受怜悯的空场上,即便个体努力反抗,也 难以逃脱无所不在的怜悯眼光,被怜悯的存在将是其无法摆脱的命运。可是,满枝儿而何以至此啊? 对 于满枝儿来说,最为痛苦的事实莫过于虽然自己品行高洁、自尊自强,然而仅仅由于曾经嫁人就失去了再次选择生活的权利,并且不得不处于来自于异己世界怜悯目 光的照射之下,从而时时被确证着因为“失贞”而低人一等。她真的无路可逃,无处藏身!从被苇子、冯丙奎遗弃,直到无奈之中接受墩子,生活的每一步发展,都 在撕破满枝儿乃至于观众们自欺欺人的迷梦,都在反复陈述着由于男性的主体地位所派生的对于女性贞洁的极端强调。然而,这恰恰是男权意识主导下特定生活系统 中恒定运作的文化逻辑。 对 于自强女性真情故事讲述的背后,却隐藏着描述“失贞”女人遭到遗弃并且屈从于生活的悲剧。其实,这一叙事内容本来完全可以衍生出深刻的批判性主题,然而, 在影片对于优美的世外桃源式的乡土中国的刻意塑造以迎合全球化时代观众口味(特别是西方观众口味)的叙事策略中,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完全被得自于虚构的乡土 (相对于全球化的异域)价值观念所遮蔽。它未能讴歌人性的优美,相反,在对观众廉价同情心的召唤中迎合乃至强化了每一社会个体本已足够强大的男权意识,当 然也包括引导女性观众对于男权的认同:女人啊,必须从一而终。 本文系安徽省委党校“大众文化研究”基金项目 编号200511 注释: (1)科林•麦凯布:《现实主义与电影》,转引自约翰•多克《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 (2)《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岳麓书社出版社1997年版,第355页。 作者简介:安徽省委党校科文部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