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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电影意象探析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黄宝富 参加讨论


    1948年,一个自我情感必须被忽略的宏伟时间,导演费穆放逐或无视“重大题材”的诱惑,将思想的视野投向被时代抛离的废墟中的“旧人”的存在,一部充满心理张力、所有镜像都写满隐喻的诗意电影《小城之春》在上海郊区松江悄然诞生,它的时代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但它的艺术性也必然为时间所发现。《小城之春》在历史的缝隙中产生又在历史的空间悬置,没有相匹配的出场预示的它在重新发现中成为中国电影的艺术高峰。可是,由于情节散淡的舞台气息和爱情内容的形而上被普通观众视为不可接近,因此,对电影文本不断地进行适当阅读和无限解释成为某种必要。在我看来,《小城之春》的美学力量在艺术意义上是对我们这浮躁、功利时代的人的心理压迫找到解压的某种指示性的路径。
    一、场域意象
    《小城之春》的故事发生在废墟性质的无名小城的破败感伤的没落家园之中,五个人物的关系、地位和行动在这似乎被抽离于现实世界的场所中缓慢地展开和迅速地结束,场是力量运动的场所,人物占据的位置和情感归属的倾向在多维斗争中使场的边界不断发生变化和流动,因此,首先分析人物存在的场域,才能进入人物的社会关系的意义内核。
    布尔迪厄说:“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field)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①因此,小城、家园、房间成为提供各种人物位置然后开展关系冲突的必备的外在场域,各种客观力量因为特定的引力而构成磁场空间。
    1、城墙意象。
    故事发生在一个虽有寒意但阳光妩媚的春天,在一个令人延伸想象的小城。可是,电影没有给出小城的全貌镜头或者特色街道和日用商铺,只提供了一段包围城市和生活的墙。城墙由古老的青砖堆砌,但是不见了往昔巍峨的形态和坚固的性质,城墙残破,业已长满长长的草。
    满目疮痍的城墙意象,可以形成一种社会性的开放解释,和平时期安宁恬静的小城,在战争岁月中没有遗世独立的可能和事实。城墙的破败从局部可以预示和联想城市和社会的全面破败,给电影环境一个暗示的提醒,在动荡的充满破坏力量的生存境遇中,爱情的匮乏、缺乏、失落、失败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性。
    城墙的意义,对于个人,却是一个我世界与一个大世界的隔离和联系。电影开始时,玉纹旁白道:“住在一个小城里边,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这是离开束缚性的家,到生活边界的行走,“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在这破败空虚的城墙上。”城墙之内,是可以预期的、固定的、惯性的、已经无希望的生活;城墙之外,是无可预料的、有无限可能性的理想,城墙是一种对现有生活的圈定,也对墙外的世界存有无意识或有意识的盼望。16岁的少女戴秀说:“沿着城墙走,有走不完的路”,“往城外一看,用眼睛使劲往远处看,就知道天地不是那么小”。对于身体青春、思想新生的戴秀,无疑会拒绝去喜欢圆形城墙的无穷性,城墙只是她眺望未来和走向世界的一个起点。
    2、家园意象。
    家意象的“围城”困境是永远的存在命题。玉纹旁白:“家在一个小巷,经过一条小桥,就是我们家的后门。”江南小城、小巷悠长、小桥流水,是典型的“安居乐业”的古典抒情意象,但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老房子”,即家园已经战火的伤害,颓壁残垣,野草萋萋,触目惊心,这是一所被动荡不宁的时代所摧毁或者说已经崩溃的曾经繁荣的“大观园”。
    现状破落、神态荒凉的家园意象,大隐喻无疑指封建社会的崩盘,传统的宗法制解体,时间的流穿越或者击垮了房与舍、厅与堂。“父母意象”的不在场,“高堂”的缺乏也同样传达出宅院破落处存在的形式意义,悠久的传统势力被击垮。虽然家园的整体构造、根本支柱被毁坏,具有象征意义的正房不在了,可是花厅、书房等厢房的存在痕迹,暗暗言说了有着历史长度的封建伦理意识尚有可以存活的空间。
    凋零的家园意象,也隐喻了家族势力的权威失落。“少爷”戴礼言已经不具备号令全家的力量,虽然有妹妹戴秀表面的乖、仆人老黄的言听计从,可是他已经失去了对最重要的人物“妻子”的控制权。
    3、房间意象。
    在电影文本中出现过四间完整的可以容纳故事发生的房间,丈夫戴礼言的、妻子周玉纹的、妹妹戴秀的和客人章志忱暂住的书房,还有一间妹妹戴秀生日晚上大家饮酒行令取乐的餐厅。房间是安顿自我肉身的所在,封闭的房间成为“我”在当下状态的一种生存姿态。门,提供给人物行走,是与世界的联络通道;窗户,心灵遥望之途。四间房布置类似又感情特殊。
    戴礼言的房间,阴冷而充满药味,带有死亡的即将被淘汰的气息和内在的难以言喻的黑暗性,似乎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灵魂的最后归宿;周玉纹的房间充满太多的孤单和凄清,在无所作为中成熟的女性身体缓慢地滑向令人心碎的苍老;只有妹妹戴秀的房间充满青春的生命的清晰性,“仿佛在这间屋里,阳光也特别的好”,戴秀出场时满心欢喜地打开房门,再欣喜地打开窗户,春日清晨夹杂馥郁花香的代表未来的精神信息迎面而来;在作为客房的书房中发生的爱情纠葛,意味深长,“发乎情,止乎礼”是必然也是最终的爱的走向。
    二、身体意象
    《小城之春》大胆地创造性地剥离了构成其他社会环境的社会成员,将形成日常生活无法离开的群众驱逐出故事发生的场域,社会性的表情被削弱,从而将观众的目光聚焦、局限在“这家”的纯净场域之中,意义张力在有限数量的身体的理解锁定中解放出来。
    1、周玉纹。
    电影的叙事结构,由玉纹的旁白来承担和确定事实与事件的开始和发展,玉纹的女性视角和内心意识构成叙述的情节与结果,因此叙事语法具有她对客观存在的陈述和非现实的幻想之间的融合。玉纹是被男权话语体系制造出来的具备符合男性要求的女性气质浓郁的女人,她严厉的母亲只是男权异化的符码,志忱说:“打仗之前,我叫你跟我一块走,你说随便我;我不叫你跟我一块走,你也说随便我。”玉纹的声音其实就是传统女性缺乏自我的被规驯之后的性格,人物行动的后果也就可以预料。
    周玉纹的身体语言,具有成熟女性所有的审美景观。头发长短适中,发梢烫卷,不再是古典女性规范的被包裹的纹丝不乱的发髻,从中流露出内心受现代性的影响,而买菜的行走、绣花时的坐姿、扭手绢的态势、用丝巾挡住面孔的动作等等,中庸里透着温和,安宁中充满激情,温驯的表象下又具备坚韧,这是社会转型时期女性无可适从的矛盾心态,当难以选择时她就会服从那种熟悉的可以不加思考的声音和规范,那没有可能的动荡和难以预料的危险,她与志忱的分离也就是必然了。
    2、戴礼言。
    戴礼言,可以解为“代礼言”,他身体的疾病是封建宗族社会没落衰亡的象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祖宗留下来的秩序严谨的大厦已经倒塌、焚毁,“我这身体怕跟这房子一样,坏得不能收拾了”,他病了,身体形象无疑可以读解为社会权力的记号。章志忱诊断他患的是心脏病和肺病,而心脏是身体强壮的坚硬表现,他的病已入膏肓。更为关键的是,他结婚8年而无子嗣,这是标志性的封建意象的最后的存在。
    电影中,戴礼言始终穿着中国的传统服饰,脚穿布鞋,一个人坐在曾经荣华的瓦砾间沉默,似乎是历史葬礼的伤悲仪式,尤其在西化的章志忱到来之后,他穿着将被遗弃的长袍,再也没有改变过遮盖身体的形式符号,而且身体的姿态以斜躺和平卧为主,手拿阅读时必须“点头赞同”的竖排版书籍,而玉纹和戴秀都评价他有“神经病”,呈现一种追忆往昔的心理失衡的无生命力的疾病形象。
    3、章志忱。
    戴家的生活现状和关系平衡被志忱的出现打破,而他进入戴家的方式就是一个非正常的闯入姿式。章志忱绕过小巷,从花园围墙的破裂缺口突然现身,对戴家所有的人都带来震惊的心灵效应。玉纹的旁白中特意点明他来自具有现代性意味的火车站,来自与闭塞保守的小城大相径庭的新世界上海。
    章志忱的身份为医生,是运用听诊筒行动的西医,而戴礼言治病时吃的药却是中药。他的服饰刚到达时最外面套着时髦的风衣,后来穿的都是格调轻快的西服,脚穿皮鞋,因此,章志忱是一个热情的健康的被外来文化熏陶的具有新思维的青年,可是他的精神内核其实还是“传统制造”的。
    4、戴秀。
    戴秀纯真而宽容,因为她的未来没有被敲定,戴秀制作的小盆景,有山有树有草,象征充满幻想的爱做梦的她对未来的创造。戴秀爱唱歌,情意绵绵的歌声美妙动人,喜欢跳舞,舞姿有鸟类飞翔的动作,她在沉默中发出改变的声音,她在囚禁中渴望突围。
    5、老黄。
    老黄是电影叙事安排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角色,非中心位置的他却是辉煌历史与残酷现实的联系者,他一身短打扮,行路时微弯着腰,处事谨慎细心,做事勤劳妥帖,有礼有节,忠诚地打理着这破落的大户人家,真诚地维护着逝去的秩序,在这场爱的剧情中散发着阶级的音响。
    三、关系意象
    周玉纹与戴礼言“空空洞洞”的8年婚姻生活,在磨合与对抗的场域中通过分居而获得可以描述的平衡,而章志忱的意外插入启动了场域关系的重新运动,玉纹的处境意识和礼言的生存意识同时在希望和绝望的惊异中被含蓄地唤醒,三个在压抑与激情、爱情与友情、道德与背叛、困惑与选择、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的男女,欲语还休,欲拒还迎,节奏诗意性缓慢,构图中国式意境,费穆导演了一场难以超越的通过情感关系表现男性秩序力量的戏。
    1、周玉纹与戴礼言:在沉默中巡回表现的悲剧模式。
    爱情与婚姻在瞬间与永恒中难以协调的个性,往往让爱情成为被现实阻隔的事物,甚至成为某种巨大的坟墓符号。戴礼言拥有可以自如控制生活的地位和财产,周玉纹在严厉的家教中形成温存顺从的性格,可是,两人“珠联璧合”的外在搭配却因没有感情的维系而产生无法弥合的差异。费穆省略了他们8年婚姻场域中的风云变化,结婚神话在无法抵抗的灾难和日常生活的消磨中碎裂。
    玉纹说:“礼言每天跟我见不到两次面,说不到三句话。”夫妻分居两室,如此难以救赎的婚姻连“同床异梦”和“貌合神离”都无法做到,难怪玉纹早上买菜之后,“这在我已经成为习惯,人在城头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头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跟我先生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夫妻之间冷若冰霜的间离关系,使家不再成为爱恋、牵挂、迷醉的暖巢,而且连深邃的忧伤和破坏的动机都无法产生,这就是“心如槁木”、“心如死灰”了,“我没有勇气死,他好像没有勇气活了”。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一、二年了,礼言对我就只成了一种责任,他是我的丈夫,我服侍他,我得死心塌地地服侍他”,只有义务和责任的“无性”、“无情”的婚姻让圈中人成为婚姻的殉葬品。戴秀评价说:“像我们那样的家,真会把人给憋死的”,陷于理想的人因为无法忍受惯例的平庸而选择死亡解脱,可是更多的人采取琐碎冷漠的活着方式。
    玉纹说:“一天又一天的过过来,再一天又一天的过下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传统婚姻称颂的存在模式,然而常常缺乏生存的欣喜与狂欢的高峰体验。德国哲学家亚斯培说:“悲剧不是被并吞于实在之内并得到调解,就是在实在面前萎缩得只剩下皮相和残景。”②费穆可怕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安静中揭穿了我们和平时代的婚姻真相的“皮相和残景”。
    2、周玉纹与章志忱:在意志的分裂中静穆地囚禁。
    从玉纹、志忱在花园见面之时起,“怎么办”就像命运之剑悬在他们的头顶。在朋友礼言的房间,志忱横跨凳子坐在房间中央,火热的眼神在众人的面前毫无遮挡地直视玉纹,而戴秀柔媚的“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的歌声,简直就是志忱内心的直白,随后,玉纹将喻意深刻的兰花送进了志忱的房间。在志忱空间狭隘、光线暧昧的房间的四次见面,二人感情经历了难以言传的潮起潮落。26岁的编剧李天济坦诚地告诉费穆,自己有过和影片人物类似的经历:“志忱和玉纹感情上的生死纠缠,那种爱又不能爱,那种克制自己又克制不住的无奈心情,我也体会过……我不想为志忱指出一条出路,不想把他的苦闷明明白白地喊出来,不想明说,只是情绪。”③玉纹与志忱在9天中经历了一条从旧情渐渐燃烧然后又突然锁闭的心的炼狱之路。
    发起爱情进攻的是表面西化的志忱,然而意志在道德面具前分裂的也是他。第一天夜里,在志忱房间,两人不着边际地闲谈,玉纹开的灯。第二天,阻隔的意象出现了。城墙上散步时两人偷偷地牵手,墙是一种坚固的隔离的象征;然后,在船上眼神不断地来往,水是原型意象中经典的别离和阻滞的比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第三天,在城墙边的林荫小道,两人忽而靠近靠拢、忽而分开远离。玉纹的爱情再次点燃,可是志忱开始退缩。当玉纹表白:“我心里是你”,“怎么办?”志忱说:“除非……”,玉纹说:“走?”志忱说:“我走!”玉纹说:“除非,他死了。”玉纹的爱情观外中庸而内决断,热烈刚强,所以当礼言说玉纹“冷”时,志忱马上纠正“不冷”。在志忱房间第三次见面时,玉纹关灯,而志忱却去开灯,玉纹去锁门,志忱却无相关反应。志忱的爱的意志在道德、友情等社会属性面前做出了向理性的偏斜。
    电影的高潮出现在戴秀的生日那天,当酒后玉纹满心欢喜地前去约会爱人的时候,其实志忱已经将爱情囚禁。玉纹要进志忱房间,志忱拒绝她,“回去”、“别进去了”,玉纹坚持进入,在黑暗的房间里,志忱将玉纹猛然抱起又悄然放下,在犹疑中退防;当玉纹被志忱锁在屋内时,她就毫不犹豫用鲜血的代价将玻璃击破,当志忱用嘴吻住玉纹的伤口时,我们看到志忱的爱在意志面前的无力感,当玉纹头也不回地离开时说:“谢谢你”,我们知道,她的爱情再次结束了,她将回到那个她熟悉的、习惯的冰冷生活。
    3、戴礼言与章志忱:在怯懦和绝望中将女性和爱情作为献祭。
    在男性的话语世界里,爱情不是生命的惟一,在某种意义上事业的重量与友情的力量在人生场域中更重要。戴礼言与周玉纹难以收拾的夫妻关系,是戴礼言无意识的抉择。八年的战争导致了戴家的没落,戴礼言痛苦而绝望,念念不忘过去的荣华富贵,“祖宗留下的产业到我手里都毁了”,所以痛恨自己的不成材。可是,戴礼言每天扩散的时间和多愁善感的精力都消耗在对过去的缅怀和幻想之中,忽略或抵拒了身边美貌温情的妻子,而当他发觉妻子的心另有所属之后,他选择了受难般的自杀,原因与爱情无关,是最后的所有权的即将失去的悲凉和绝望。
    章志忱两次放弃他的爱人,原因都源于自身的自私和怯懦的意志。第一次,玉纹答应跟他出奔,可是他放弃了,自己成为志在四方的“好男儿”了;第二次,他也同样可以带走玉纹,可是他选择的是自我的离去。与其说章志忱因为珍惜与戴礼言的友谊而放弃与玉纹的爱情,毋宁说这是两个男人之间出于怜悯的一次共谋,是章志忱尊重男性话语权力而作出的连续让步。
    在《小城之春》众说纷纭的爱情漩涡中,玉纹是爱情祭坛上的牺牲品,她被两个男人以不同的形式抗拒和抛离,最终成为风中的碑与匾。戴礼言有可供他幻想的过去,章志忱也有他可以开始的未来,可是玉纹一无所有,她被传统囚禁,又被现在抛弃,她只能无望地沉默。
    ①[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美]华康德著,李猛、李康译《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3—134页,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
    ②赵宪章《二十世纪外国美学文艺学名著精义》第424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③http://www.wentan.corn/html/renwu/tvstar/2005—10/27/18967.html。
    原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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